《翁山蘇姬》第一部:虎父虎女
 
翁山蘇姬在2010年11月結束軟禁生活,如百合花一樣容光煥發,彷彿剛度完假似的出現在眾人面前。軍政府雖然在禁止她參加的選舉中動了手腳,好保證軍方的代理政黨獲勝,讓她邊緣化,但一切都改變不了什麼:她家的大門受到成千上萬支持者的包圍,在八年來仰光首度出現的群眾歡欣鼓舞景象中,這些支持者勇敢地面對當局的震怒。

由翁山蘇姬從政一開始,她就遭當局抹黑,說她是西方的「海報女郎」。如果這樣的稱號在1989年純是誇張,那麼到現在卻可以說成了輕描淡寫,因為她如今已經是舉世政壇從未當權,卻最有名望的女性,是自從已故的聯合國秘書長宇譚(U Thant,1961-1971擔任聯合國秘書長)之後,最有名的緬甸人物,同時也和達賴喇嘛同為繼聖雄甘地之後,非暴力政治反抗最名聞遐邇的指標。對全球數千萬不知道該如何唸她名字,也不知緬甸究竟在哪裡的人來說,她是個十分熟悉的身影。

但翁山蘇姬在成為政治明星之前,並沒有採取任何非常手段──她堅持大家視她為家庭主婦,使許多人低估、輕視了她的力量。

宇譚的孫子宇譚敏(Thant Myint-U)在《大河迷失的腳步》(The River of Lost Footsteps)一書中,細數殘軍人的年代,只把她當作一個腳註。麥可.查尼(Michael W. Charney)的《現代緬甸史》(History of Modern Burma)則以緬甸當局的角度,視她為外國威脅的象徵,而非正面的改變力量。先前傳記作家賈斯丁.溫特爾(Justin Wintle)則由她的生平得出了古怪的結論,認為她的命運是自找的。「翁山蘇姬成了完美的人質,」他寫道,「因為她自己的不妥協而遭囚禁。這隻鳴鳥的自由有個沒人能、或者敢付出的代價。最新的非暴力門徒被她自己的信念所束縛。」

把翁山蘇姬囚禁多年歸咎於她自己,就像責怪聖女貞德被綁上火刑柱上一樣匪夷所思。但由某個方面來說,她遭軟禁的確可以說是出於自願,而這也是她長久以來幾乎獲得所有緬甸人民一致擁戴的原因。

翁山蘇姬的軟禁和曼德拉在羅本島(Robben Island)監禁27年不能相提並論,因為她和曼德拉不同,她隨時可以離開。在1989至2009年的囚禁歲月中,她隨時可以撥電話給當局官員,收拾行李,向忠實的管家和同伴道別,坐上計程車赴機場搭機離開;但她這樣做必然的後果是,她的護照會遭註銷,此生再也不能獲准返鄉。而如果她飛往外在世界安全溫暖的懷抱,也會證明政敵的抹黑是確實的,這是對擁護她的人民最嚴重的傷害。

這是她最少談論的選擇,很可能是因為這觸及她自1988年以來,最私密最痛苦的生命層面──她刻意放棄為人妻為人母的角色。但這個選擇正是當權者用來折磨她的方法,尤其在一1999年1月,在她頭一次遭軟禁刑期屆滿四年之後,消息由牛津傳來,她的先生麥可罹患攝護腺癌,不久於人世。雖然如此,也雖然有包括查理王子和蒙巴頓女伯爵(Countess Mountbatten)等地位崇高的朋友為她請求,但緬甸當局依舊拒絕發給麥可簽證,讓他來看她。其意圖十分明顯:讓她不得不接受親情召喚,飛往英國的家去看他,一如九年前她飛回仰光來看望自己臥病的母親一般。但她知道一旦出境,就永遠無法再回國,因此不肯如此做。在亞洲和世界其他地方認為她缺乏女性柔情的人,因她此舉而認定他們的看法沒錯。不到三個月,麥可撒手人寰。

因此溫特爾用「不妥協」一詞來形容翁山蘇姬遭軟禁這些年來的態度,可能是正確的。要是她放棄了,回家探視家人,是完全人性、合情合理的作法,沒有人會怪她。不論她到哪裡,都會受到歡迎和招待,她可以和垂死的夫婿共度寶貴的時光,而且如今必然參與一個又一個的會議,為緬甸的民主敲起戰鼓。大學大道五十四號的燈光永久熄滅與否,又會有什麼差別?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有很大的差別。因為翁山蘇姬的啟發不只是政治上的,也是精神和情感上的。

翁山蘇姬在她寫給麥可,和回緬甸之前和之後寫的文章,都說明她很清楚她的同胞早在她回到緬甸之前許久就忍受的折磨:因為執政者的愚蠢無知而讓這天然資源富裕的國家遭受的貧窮,因為罪惡的經濟和社會政策而對人民身心兩方面的戕害。當這名旅居國外的天之驕女在1988年飛回仰光,發現自己置身該國有史以來最大的人民起義,她突然獲得了啟發。同胞的痛苦不再是遙遠而抽象的理論:這是她帶著改變的熱情全心投入的目標。她選擇成立並且領導全國民主聯盟,投入大選,對國人造成莫大的影響:他們不再孤立,不再分離。當權者越是把她刻畫成外國的腐敗人物、西方國家的傀儡、候鳥、海報女郎,她就越堅持自己是同胞國民的一份子。

這個決定──這個出於道德而非政治、而且不顧任何她情感威脅,迄今堅持二十多年從不動搖的決定,已經讓她在成千上萬的緬甸人民心目中,贏得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她原本大可以離開,但她卻並沒有這樣做,這讓他們產生了不可破滅的聯結。

但不論承諾這個元素多麼重要,翁山蘇姬的生涯不可能只是單純的承諾。多年來她一直在苦苦思索,身為緬甸獨立談判者的女兒究竟有什麼意義。她對自己有很深的期許,希望不辱沒父親,能為她的國家做一些他們父女都引以為傲的事。緬甸成為獨立國家之後前數十年歷史的悲劇,軍隊扼殺的脆弱民主,讓她明白要讓她的國家不用暴力影響它最深入的價值而進入現代世界,是多麼困難。在1988年之前,她花了許多時間和精力研究這個問題,而突然之間,她排除萬難地獲得了這個機會,也肩負這樣的義務,要解決它。她還沒有成功,但這並不表示她已經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