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節錄)
活在快速奔馳的城市
我在事實電視臺(Factual television)工作﹔準確說,應該是事實娛樂。二○○六年,由於電視業和每個行業一樣欣欣向榮,所以我搭機飛往莫斯科。我早已熟悉這個國家﹔從大學畢業後一年的二○○一年起,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那裡,在各家智庫之間跳槽,並且在歐洲聯盟用於援助俄羅斯「開發」的專案擔任非常資淺的顧問師,然後進入電影學校,最近則是擔任「西方電視網」(Western networks)紀錄片的助理。
我的父母在一九七○年代以政治流亡的身分,從蘇聯移居英國,我成長的過程,講的是流亡分子使用的通俗俄語。但是我一直在觀察俄羅斯,我想要更接近這個國家﹔倫敦似乎太過正經八百、凡事都可預料;我那些移民美國的其他親人,似乎相當滿意住在那裡;可是真正的俄羅斯人似乎還活著,感覺凡事都有可能發生。
我真正想做的是拍攝影片。按下「錄影」鍵,然後把鏡頭對向某個地方,開始拍攝。我帶著金屬外殼傷痕累累的索尼(Sony)Z1攝影機,因為它小到可以丟進包包裡,帶到每個地方。許多時候,我看到就拍,只為了怕這個世界從指間溜走;我盲目地拍攝,因為我知道永遠不會再有像這樣的卡司。而且我在新莫斯科相當搶手,理由很簡單,因為我能說出那句魔法字眼:「我來自倫敦。」它們就像「芝麻開門」一樣有效。俄羅斯人相信倫敦人知道成功電視的煉金祕訣,曉得如何拍出下一部熱門的實境秀或者才藝表演。雖然我不過是其他人所做專案的三流助理,只要輕輕說出「我來自倫敦」,我想參加什麼會議,都能如願以償。我是由銀行家、律師、國際開發顧問師、會計師和建築師組成的西方文明中無敵艦隊的偷渡者,出海航行,只為了在全球化的冒險中尋求財富。
但是在俄羅斯的電視臺工作,不是只帶著一臺攝影機,或當個觀察者而已。這個國家涵蓋全球九個時區、占世界陸地面積六分之一、從太平洋一直延伸到波羅的海、從北極到中亞的沙漠、從近乎中世紀的村莊中,人們仍然靠雙手從木井中汲水,到只有一座工廠的城鎮,然後回到新莫斯科的藍色玻璃和鋼筋摩天大樓——電視是能夠統一、統治和維繫這個國家的唯一力量。而我身為電視製作人,必須奉命直接進入它的運作核心。
我參加的第一次會議,是在奧斯坦金諾(Ostankino,俄羅斯公共電視臺)電視臺的頂樓。這座電視中心占地廣達五座足球場,也是克里姆林宮宣傳機器的攻城槌。在頂樓,得穿過一連串的霧面黑色走廊,到達一間長形會議室。莫斯科頭腦最精明的人,在這裡舉行每週一次的腦力激盪會議,決定奧斯坦金諾要播出什麼。一位友善的俄羅斯出版商一路帶著我。由於我的俄羅斯姓,沒人注意到我是英國人。會議室裡有超過二十個人:有皮膚曬成棕褐色、穿著白色絲質襯衫的廣播,也有鬍子冒汗、呼吸沉重的政治學教授,以及培訓中的廣告業高階主管。沒有女人在場。每個人都在抽菸,菸霧繚繞,多到令我的皮膚發癢。
長形桌的另一頭,坐著這個國家最有名的政治節目主持人之一;他的個子矮小,講話速度飛快,帶著菸嗓:
我們都知道不會有真正的政治。但是我們仍然必須讓觀眾感覺有某件事情正在發生。我們必須不斷娛樂他們。所以,我們應該玩什麼?我們應該攻擊寡頭企業大亨?誰是本週的敵人?政治必須讓人感覺像……像部電影!
俄羅斯總統普亭二○○○年上臺執政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持電視臺的控制權。克里姆林宮透過電視,決定哪些政治人物「獲准」成為傀儡反對派、這個國家的歷史、恐懼和意識應該是什麼。而且新的克里姆林宮不會再犯舊蘇聯同樣的錯誤:它絕對不會讓電視變得沉悶乏味。我們現在的任務,是結合蘇聯的控制和西方的娛樂。二十一世紀的奧斯坦金諾混合了表演事業和宣傳,而這是由獨裁主義的方式所評定的。這場大秀的核心,是總統本人,透過電視的力量,從什麼都不是的灰衣人(本書「灰衣」一詞,指在幕後掌控一切),迅速搖身一變而為表演藝術家,扮演的角色包括戰士、情人、袒胸露背的獵人、商人、間諜、沙皇、超人。「我們用新聞獻上一柱香,祝福普亭的所作所為,讓他成為總統。」電視節目製作人和政治技術專家喜歡這麼說。
坐在那個菸霧繚繞的會議室中,我感覺到現實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打造的,好像我是和莎士比亞劇作《暴風雨》中的一群普洛斯彼羅在一起,他們想要後蘇聯成為什麼樣子,就能讓它成為什麼樣子。但是我在俄羅斯的工作,每過一年,以及隨著克里姆林宮變得更加偏執,奧斯坦金諾的策略就更加扭曲,煽動恐慌和恐懼的需求變得更為迫切;理性遭到封殺,對克里姆林宮友善的邪教和仇恨販子,可以在黃金時段亮相,引發舉國為之著迷、分散人民的注意力,因為有更多的外國傭兵紛至沓來,協助克里姆林宮,並且向全世界散播它的願景。
雖然我走的路,最後還是會回到奧斯坦金諾,但我在新俄羅斯這部依腳本演出的大實境秀中,起初扮演的角色,是協助讓它看起來、聽起來和感覺起來像是西方。我最早效力的電視網是TNT。它座落在稱為拜占庭的一棟新辦公中心,占據整棟大樓的幾個樓層。電梯門一開,映入眼簾的是TNT的標誌,設計得十分亮眼,快樂的粉紅色、明亮的藍色和金色,肆無忌憚地散發光彩。標誌上方寫著這座電視網的標語:「感受我們的愛!」這是極其快活的新俄羅斯,也是俄羅斯TNT推出的形象:一個年輕、朝氣蓬勃、光鮮亮麗的國家。這座電視網發射一束明麗的黃色和粉紅色光,到俄羅斯人陰暗的公寓裡。
辦公室採開放式設計,到處有容光煥發、快樂的年輕人忙碌著,輕哼著英國流行熱門音樂曲調,將他們的俄文感染英國風。TNT做的是流氓電視,年輕員工大談特談文化革命的激情。在他們看來,TNT就像一件顛覆性的流行藝術,可藉以爬進這個國家的靈魂和從內部將它重新連線。這座電視網引進實境秀到俄羅斯﹔日益老邁的共產黨員譴責這種劣質節目——只是出於電視節目製作人的樂趣——批評這是不道德的。TNT首創俄羅斯的情境喜劇,以及俄羅斯模仿傑瑞.史普林格,沒價值的脫口秀。這座電視網狼吞虎嚥西方的概念,一年之內所變換的格式,多於西方十年之內採用過的格式。這座城市的許多聰明人都投入娛樂頻道和印刷精美的雜誌;他們在這裡不會被迫搞宣傳,而是被鼓勵成為叛徒。他們在這裡只是不能做真正的政治,這是一塊沒有新聞自由的地區。大部分人都很喜歡這種權衡取捨:以完全的沉默,換取完全的自由。
……
我接到TNT委託的第一部紀錄片是《如何嫁給百萬富翁》。
「商業理論教我們一個重要的課題,」女教師說。「一定要徹底研究消費者的渴望與需求。在妳尋找有錢男人時,也要運用這個原則。第一次約會時,有個關鍵準則:千萬不要談論妳自己,多聽他講話,找出他迷戀什麼,他的慾望,研究他的嗜好,然後據此改變自己。」
這是淘金客學院教授的內容。一群認真的金髮少女全神貫注做著筆記。找到一位甜心老爹是種技能、一項專業。這所學院有人造的大理石大廳、大大的鏡子,而且小地方都有金色彩繪,旁邊有一座水療池和美容沙龍。淘金少女必須上這些課程,然後精雕細琢和曬成棕褐色的皮膚。紅髮教師四十多歲,擁有心理學學位、企業管理碩士學位和刺耳的笑聲,她講話的聲音高亢而一本正經,「第一次約會絕對不要戴首飾,要讓男人覺得妳很窮,想辦法讓他買首飾給妳。開破車赴約,讓他想買一輛更好的車給妳。」
學生的筆記寫得整整齊齊,她們每個星期花大約一千美元上這種課程。莫斯科和聖彼得堡有幾十家像這樣的「學院」。
「前往鎮上昂貴的地區,」女教師繼續說。「拿著地圖站在街角,假裝迷路了。有錢的男人可能會前來幫妳。」
「我想找一位憑自己的雙手打拚出一番事業的堅強男人,他會讓我像躲在一堵石牆後面,感到安全。」剛畢業的大學生歐莉娜用淘金客的委婉語言說(她實際意思是:想找個有錢的男人)。正常情況下,歐莉娜甚至不會想跟我這樣的男人講話。像她這種不好親近的少女,只要睫毛輕輕一抖,就能把我揮得老遠。但是我準備讓她在電視上亮相,而這將改變一切。我原以為很難讓歐莉娜開口,因為她會羞於說出她的生活。事實剛好相反,她等不及要告訴全世界。長得圓圓胖胖的皮條客彼得.李斯特曼是位電視名人,他不稱自己為皮條客(那是非法的),而是一名「紅娘」。少女付錢給他,將她們介紹給有錢的男人﹔有錢的男人也付錢給他,將他們介紹給少女。他的代理人是一些同性戀少男,一天到晚待在火車站,尋找長腿、優雅、年輕的少女;她們來到莫斯科討生活。李斯特曼稱那些少女為他的「雞」;他拿著烤雞肉串拍照,廣告詞說:「如果你想找雞,來找我就對了。」
歐莉娜和一隻神經質小狗,住在一棟全新的公寓裡,這間公寓座落在通往億萬富翁住宅區盧布夫卡(Rublevka)的主要道路之一。有錢男人把情婦安置在那裡,好在回家的路上能夠路過溜進溫柔鄉。她從頓巴斯(Donbas)來到莫斯科,當時二十歲幾乎一無所有,一開始是在賭場「黃金女郎」當脫衣舞孃。她舞跳得很好,因此認識她的甜心老爹。現在她享有莫斯科基本的情婦待遇:一間公寓、每個月四千美元、一輛汽車,以及一年兩次在土耳其或埃及度假一個星期。相對的,甜心老爹可以在他想要的任何時候,無論白天或晚上,享受她柔軟和棕褐色的肉體。她必須散發彩虹般燦爛的快樂笑容,隨時準備好好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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