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移居臺南的個性派日本人──臺日歷史的牽引(節錄)
在臺灣,臺南可說是一處相當特別的所在。
從荷蘭統治時期開始,經歷了清朝、日治到現代,不管在哪個時代,身為政治和文化發祥地的臺南總是欣欣向榮,因此對臺灣歷史有興趣的人絕對不能忽視臺南。
黑羽夏彥先生就是出於對臺灣歷史的興趣而隻身從日本到臺南留學。
他經營了一個以書評為主的部落格「ものろぎや•そりてえる(monologue / solitary)」,曾在2012年介紹我的著作《我的箱子》,因此我可說是久仰他的大名。
點開他的部落格,可以看到他收藏了歐美、中近東與非洲等地的書籍,囊括美術、歷史、哲學、建築等各個領域,書評內容淺顯易懂,見解亦不失精闢。
關於臺灣,他也介紹了幾本相當專業的書籍,涉獵的範圍既深又廣,讓人深深懾服。我暗自猜想,讀書讀到這種境界的人,八成是離群索居、性格乖僻的傢伙吧。
某天他在更新的文章中提到,從2014年春天開始會到臺南成功大學的華語中心留學──真沒想到我會有一窺他廬山真面目的機會。
由於也想謝謝他在網路上介紹我的作品,於是2014年10月,我們約在成功大學附近的咖啡館見面。
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非常認真,不是那種為了分數而拚命念書的類型,也不是不知變通的書呆子,正確的說,黑羽就是勤勉好學的一般人。但他究竟如何吸收這麼龐大的知識呢?到現在我還是百思不解,然而對於我的問題,他都能迅速反應且切中核心,頭腦相當靈活。
「因為想了解臺灣史,所以才選擇歷史底蘊深厚的臺南。」
黑羽對臺灣歷史的關心或許可以說是宿命吧。他的祖父在日本出生,日治時代曾到臺灣當老師,祖母則在臺灣的淡水出生,之後才回到日本,也就是所謂的「灣生」。換句話說,從祖父母那一代開始,他就和臺灣結下了不解之緣。
也許是受到臺日歷史的牽引,他無意間從祖母(2014年逝世)口中聽到許多有關臺灣的事,使他想更進一步認識臺灣。
「不真正住下來的話,就無法感受肌膚的觸感和空氣中的氣息。」
我想是他的血緣冥冥之中帶他來到臺灣的吧!
在科技發達的現今,只要有網路,人人不出門也都能「知天下事」,但讓他甘願辭掉出版社的工作,選擇來臺留學的主要動機,是「想要認識更多在二十世紀被時代洪流擺布的人」。
他最常去的地方是學校附近的圖書館,近來則致力於研究日治時代的臺灣作曲家和聲樂家──當時活躍於日本、中國和臺灣的江文也。
言談舉止都很謙虛的黑羽,個性害羞內向,反觀他在部落格上的評論則非常犀利,很難讓人想到是同一個人。他在臉書上不只發表艱澀的學術文章,也會分享電影和美食心得,或許比起面對面聊天,在提筆或打字的時候,他才更能自由抒發內心的想法吧!
兩年的留學期間結束後他打算繼續待在臺灣。在大眾交通工具不那麼方便的臺南,他不騎腳踏車也不騎機車,都是靠著雙腳過日子,從成功大學走到哈木家至少要三十分鐘,想必讓人揮汗如雨吧。
相信今後他也會繼續以安穩的步調,努力不懈的一步步追尋臺日歷史的足跡。
選文:北臺南之旅──無米樂(節錄)
「妳一定要去無米樂喔!」
許多在臺南遇到的人都熱情的向我推薦。
「唔,那是在哪裡啊?」
我隨口一問,沒想到所有人都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我。
原來,「無米樂」並不是地名,而是指2005年上映的臺灣紀錄片。這部片的拍攝地點是臺南北部的後壁區菁寮里,內容記錄當地農民樂天知命的生活態度,引起廣大迴響。
無米樂,臺語念做「bo mi lo」,是指即使沒有米還是要快樂過生活。不管是遇到米糧歉收的「歹年冬」,或是受到颱風等天災影響,都要樂觀積極、隨遇而安。
既然沒有米就無法生活,那麼「無米也快樂」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這激起了我強烈的好奇心,於是立刻去訂了這張DVD一探究竟。
我翻開臺南市地圖,找到了菁寮里──大約是半徑五百公尺的小鎮。紀錄片裡採訪了四戶當地的稻農,老伯們一早先向路邊的道教神明「玉皇大帝」拜拜,接著就開始一邊耕種,一邊哼起日本歌謠。
無論風吹、日曬或雨淋,他們都牽著水牛一起下田。一塊田的收穫必須經過育苗、灌溉、插秧、噴灑農藥、施肥、收割等過程,一年四季周而復始,農民幾乎沒有假期可言。但畫面裡流動的是恬靜的農村景色,在大自然環繞下,他們過著簡單樸實的生活,紀錄片裡的老伯們用臺語交談,卻哼唱著日文歌曲:
「嘰嘰喳喳,嘰喳喳,麻雀學校的老師啊~」
這部花了兩年時間拍攝的紀錄片在臺灣造成轟動,菁寮里也因此聲名遠播。
對於沒住過鄉下的我來說農業十分遙遠,小時候如果沒把飯吃完,母親就會生氣的罵我:「你不知道農夫多辛苦嗎!」對於在都市長大的我來說,真的很難想像農夫的辛勞。
我造訪菁寮的時候剛好是冬天,臺南北部放眼望去是一片片褐色的農地,道路兩旁的樹葉也都掉光了,瀰漫著蕭條的氣息。我很少在臺灣其他地方見到類似的風景,這讓我想起之前去中國旅行,車子經過以煤礦聞名的山西省時看到的景象。
因為《無米樂》而一夕成名的菁寮,在種植稻米前,原本其實是以大量栽培染料植物「菁仔」而發達,也因此有了這個地名。等到開始種稻之後,因為地處交通要衝,物資匯集於此,在清朝就發展得相當興盛。然而,日治時代的鐵路舖設使得交通重心移往其他地方,菁寮因此日漸沒落。
現在留在這裡的以老人家居多,且多以務農為主。
我拜訪了紀錄片的主角之一黃崑濱先生的米店,來這裡買米和雜糧的顧客都叫他「崑濱伯」。
黃伯伯用流暢的日語介紹自己出生於「昭和四年(1929)12月12日」,還滔滔不絕的跟我分享他對農業的看法,坐在一旁的妻子雖然不多話,但當黃伯伯為了招呼其他客人而暫時離開時,她就會帶著靦腆的微笑用日語向我搭話:
「日本時代的教育很好,日本人老師也都很親切。」
夫妻兩人似乎都對日本留下不錯的印象。黃伯伯再度回到座位,繼續用腔調有點奇怪卻讓人備感溫馨的日語對我說:
「我是發自內心感謝日本人的,八田與一建設的水庫改善了農業經濟,不然以前下雨都會淹水,地面變得泥濘,很不方便。」
日治時代,日本人把近代農業技術帶來臺灣,收穫量因此大幅提升,而從大陸撤退來臺的國民黨幾乎都是軍人和公務員,缺乏農業專家,所以臺灣人只能憑一己之力持續發展在日治時代學到的技術。包括臺南在內的嘉南平原原本一片荒蕪,有了以八田與一為中心建設的水庫灌溉後,才發展成臺灣最大的穀倉。
「都市實在太複雜,才一天我就待不下去了。鄉下的生活比較單純,單純最好。」
黃伯伯不斷這麼說道。
鎮上只有一間郵局,沒有大醫院,學校也只有小學而已,整體的生活機能確實不太方便,但這裡的居民似乎不以為意。
徒步三十分鐘就可以繞完菁寮一圈,雖然是小鎮,卻有座超過兩百年歷史的清代建築,還有許多古色古香的傳統三合院。紅磚砌成的牆內有家庭菜園,不管走到哪裡都是鄉村的自然風景,時間彷彿停駐在此。來到這裡,我才真正感受到所謂臺灣的鄉間風情。
我在黃伯伯的店裡看到白板上寫了這些字。
「好吃米條件」下寫著「日照、溫度、風、水鮮/選好吃米品種/土壤無汙染」。
黃伯伯的米曾榮獲「第四屆全國稻米品質競賽」冠軍,他站在寫著斗大的「總冠軍」三個字的匾額前讓我照了張相。
他每天都在日記上用日文寫下務農的情況,即使年逾八十,他依舊熱愛農業、持續鑽研,持之以恆的態度令人動容。
離開時我想跟婆婆握手道別,但她似乎很害羞,遲遲不肯伸出手,最後經不住我的再三拜託,終於和我握了手。她的手掌很厚,而且很溫暖,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長年務農的手是這樣的觸感,腦海中突然想起沒把飯吃光時,母親斥責我的話。
近來菁寮定期舉辦農業體驗營,提供都市的年輕人親自插秧或收割的機會,我想這也是政府憂心臺灣農業沒落而補助製作的紀錄片《無米樂》所發揮的效果吧。
無論春夏秋冬,不管炎炎烈日或寒風凜冽,只專注於種稻這件事,這是我所沒有的毅力。臨別前,「崑濱伯」夫婦被風霜刻劃出皺紋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為了再次見到他們的笑臉,我正考慮要參加秋天的稻作收割體驗活動。
選文:臺灣飲食文化的精髓──辦桌(節錄)
我一面拚命按快門,一面穿過忙碌的人群,搭電梯到廟的頂樓。
呈現在眼前的光景如同電影場景般不真實。
從相機的鏡頭看出去,剛才的圓桌都小了一號,金色桌巾和紅色轉盤的配色簡直就是辦家家酒的擺飾。
這間凌霄寶殿武龍宮位於永康區,祭拜的是玄天上帝(天公),一般來說,廟的規模取決於信眾的捐款多寡,而這間廟絕對是我看過的臺南廟宇裡數一數二豪華的。廟方在前一天玄天上帝的壽辰時舉辦了盛大的慶典祝壽,今天則是辦桌宴請相關人士和附近居民。
從下午開始就有人陸續張羅晚宴。一桌十個人的話,晚上就會有超過一千五百人入場,而且通通免費招待,光是一間廟就可以號召這麼多民眾共襄盛舉,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但是,哪裡有能做出一千五百份辦桌菜的總舖師呢?
滾水沸騰的聲音,翻動鍋鏟的聲音,咚咚咚的切菜聲……
伴隨著高聲交談,鍋碗瓢盆的碰撞聲響環繞耳際,附近搭了兩頂大帳篷,我被油炸食物的香氣吸引了,好奇的走進一看,一位戴著白色廚師帽、圍著紅色圍裙的大廚正大展身手。好幾個中式大炒鍋並排在一起,裡面倒滿了油,等到油熱了,豬腳就被一一丟進鍋裡。
大火快炒的聲音轟隆隆的此起彼落,我拿著相機想要靠近一點,鍋裡的油卻毫不留情的噴濺過來;熱騰騰冒著白煙的蒸籠,顯然超過我的身高,高度至少有兩公尺;一掀開蓋子,只見一盤盤魚張著嘴巴擠在蒸籠裡,等待著被送上餐桌。
「開始上菜!」
「還有二十七分鐘!」
「那邊沒有,用這裡的!」
有著一張圓臉、眼睛些微下垂,感覺很溫和總舖師邵義卿正一一下達明確的指令,指揮全場。
「今日菜單」──
豬腳炒壽麵新鮮水果盤
賜喜大拼盤蒜蓉蒸草蝦
魚翅燉土雞陶板燒帶子
清蒸活石斑黃金薯燉品
米糕雙拼盤精緻冰甜品
粉紅色的紙上寫了十道菜名,菜色則是根據委託人的預算構思,雖然今晚的菜色不是最高檔的,但每一樣看起來都色香味俱全。邵師傅今晚負責近八十桌的料理,所以就在這個帳篷內烹調八百人份的食材。
辦桌這一行並不是每天都會有生意上門。邵師傅在新市區經營虱目魚餐廳,如果接到辦桌的訂單,才會像今天這樣提供到府外燴服務。
雖然總舖師只是副業,但他的手腳相當俐落,和其他成員也配合得天衣無縫,靠的是全家人經年累月培養出來的默契。
他的六個孩子只要有空就會來幫忙,像今天就動員了四個孩子和女婿。
「這是在我們家煮飯做菜的延長版。」當前置作業告一段落後,邵師傅說道。
我目不轉睛的盯著剛起鍋的豬腳,因為我很愛吃豬腳,富含膠質的部位尤其讓人垂涎欲滴。邵師傅的四女兒似乎注意到我在一旁虎視眈眈,於是用菜刀熟練的切了一大塊給我,這道菜是將豬腳煮軟後油炸,皮酥肉嫩、不油不膩。因為實在太好吃了,所以我厚著臉皮問可不可以再來一塊,她便又笑著切了一塊給我。
接著,我走到另一個帳篷一探究竟,幾位身穿白色廚師服的人似乎都把菜準備好了,正悠閒的站在一旁。
走到帳篷外,我向看起來比較資深的大廚打了聲招呼,他是總舖師劉士誠,從高雄市內門區來這裡辦外燴,也負責八十桌的料理,總共準備了十二道菜。
我原以為兩位總舖師是分別負責同一場辦桌的不同菜色,後來發現其實不然,他們是各自依照委託的桌數構思菜色、準備菜餚。
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圓桌上的餐具或椅套有兩種。這是因為辦桌所使用的烹調用具、帳棚、桌椅等,都是另外向專業的外燴用品店租的,所以每位總舖師用的都不一樣。
臺南農村的習俗原本是民眾各自從家裡帶來烹調用具或餐具,總舖師什麼都不用準備,只要當場展現好手藝就行了。辦桌產業的盛行是1970年代之後的事,提供外燴用品的業者和總舖師配合,形成了今天辦桌包套的模式。
辦桌時也有其他總舖師在場,會不會討厭菜色被比較呢?
「不會啦,平常心就好。」
劉師傅一邊抽著菸,一邊從容的回答。但他的視線偶爾會瞄向隔壁帳篷,即便嘴巴上不說,但我想他還是會忍不住在意另一位總舖師吧。
劉師傅的出生地──高雄市內門區,聽說是全臺灣總舖師最多的地方,全盛時期有超過一百位總舖師,現在則減半為五十人左右,出生內門的劉師傅,或許也懷有某種身為總舖師的驕傲吧。
這裡瀰漫著專業的緊張氣息,和邵師傅那邊的一團和氣形成強烈對比,我這個局外人也就不好意思要求品嚐菜色了。
接著,兩頂帳棚分別開始利用臺車出菜。
剛剛試吃的「豬腳炒壽麵」也出現在桌上,每個盤子都在轉眼間就被清空了。舞臺上雖然有美豔的歌手唱著臺語歌想帶動氣氛,但大家只顧專心品嚐眼前的佳餚,幾乎沒有人在聽。臺菜果然就是要很多人分著吃才會好吃,我在當下深刻感受到這一點。
選文:活力早餐牛肉湯(節錄)
俗語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來到臺南我心甘情願當隻早起的鳥兒,只為了吃一頓豐盛的早餐──因為臺南的早餐種類實在太豐富了。
我想我是很適合四處旅行的人,因為我不會認床,不管到哪裡都睡得著,而且肚子餓了就會自動醒來。對這樣的我來說,從眼睛一睜開到晚上睡覺前,隨時都能吃到讓人心滿意足的三餐──再也沒有比在臺南更幸福的事了。
其中,只有來到臺南才吃得到的早餐,最特別的就屬「牛肉湯」了吧!臺南擁有臺灣最大的牛隻屠宰場,所以牛肉湯在臺南很普遍。
貫穿臺南市中心的海安路是觀光客聚集的地方,兩側林立著酒吧、咖啡館、餐廳等,是非常熱鬧的主要幹道,但是在早上卻可以看到不同的光景。
清晨五點左右,冉冉升起的太陽照耀著寬廣的海安路,清新的空氣讓人感覺很舒服。幾乎所有店家的鐵捲門都仍緊閉著,只有「六千牛肉湯」的店門口大排長龍。
店門前的馬路旁架著黃色招牌,藍字寫著「六千」,紅字寫著「牛肉湯」,前面停了很多機車,騎樓下則擺了幾張圓桌,座位幾乎都客滿了。
牛肉湯是在牛骨和蔬菜等一起熬製而成的湯裡,加入當天早上剛處理好的牛肉片,是相當簡單的一道料理。感覺有點像日本的涮涮鍋,最大的不同在於食材只有牛肉而已,而且是和湯一起吃。每一家店使用的牛肉部位和厚度都不一樣,湯頭的熬製也是各有各的秘方。
比起別的店,六千牛肉湯的肉片比較厚,湯也比較大碗,口味偏清淡。客群以學生為主,尤以男性顧客居多。
一手端著白飯,將湯裡帶點血色的牛肉片沾上略甜的薑絲醬油膏後送入嘴裡,接著喝口湯,這是一般牛肉湯的吃法。我心裡一面納悶著「一大早就吃牛肉嗎?」卻不曾停下手邊的筷子,吃個不停。
當然,其他還有很多店家可以選擇。包括赤崁樓附近的「石精臼牛肉湯」、保安路的「阿村第二代牛肉湯」、康樂街的「康樂街牛肉湯」、東門圓環的「阿億牛肉城」,以及臺南車站東側成功大學附近的「長榮牛肉湯」,都很值得推薦。
石精臼牛肉湯是一位老伯經營的,似乎是當地人經常光顧的老店,牛肉吃起來扎實有嚼勁;康樂街牛肉湯也是當地民眾經常光顧、口味道地的店家;阿村第二代牛肉湯在味道和份量上拿捏得恰到好處;而阿億牛肉城除了牛肉湯,菜單上還有牛肉麵和現炒牛肉等牛肉料理,種類相當豐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