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從東京到臺南(節錄)
當我開始頻繁的造訪臺南後,才知道在當地大家是這麼說的:
「臺北討生活,臺南過生活。」
我想這句話就足以說明臺南的魅力了。
我的雙腳光是踏在臺南這塊土地上,心裡就不知為何跟著感到自在。
臺南經常被拿來和日本的京都相比,我覺得這並不貼切,雖然臺南和京都在歷史與文化上都累積了一定的深度,但京都優雅洗練卻帶有距離感,而臺南則充滿了濃厚的鄉土人情。
臺南別名「府城」,源自清朝在臺灣設置的第一個行政機關「府」,是當時在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都非常繁榮的城市。到了日本統治時代則將總督府設在臺北,戰後臺灣的經濟發展上也優先建設臺北和高雄等地,臺南就在不知不覺中被遺忘了。
過去,很多臺南人為了尋找更多就業機會,而外移到交通發達和高樓林立的大城市,生活機能便利固然是件好事,但急遽開發的同時也相對犧牲了不少東西,不只歷史遺蹟被破壞殆盡,珍貴古老的文物也蕩然無存,在缺乏妥善規劃、急就章的開發下,都市往往喪失了原有的生活意義。
因此很多在臺北或其他縣市感到失落的人來到了臺南,便會感覺自己回到了真正的「臺灣」,真切感受到這塊土地上人與人之間的交流。
或許我也是其中一人。我的父親是臺灣人、母親是日本人,我在日本出生後不久就被帶到臺灣,在父親的故鄉臺北展開新生活。
1970年代,日本的高度經濟成長告一段落,當時幾乎每個家庭都擁有電視、洗衣機和冰箱三種神器,人人豐衣足食;而臺灣則是在國民黨的一黨獨裁統治下經歷長時間的戒嚴,才正要開始邁向經濟發展。
雖然距離現在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只剩下片斷的畫面,但若拼湊起來,我記憶中的臺灣大概是這個樣子──
燒香的味道。
熱風。
頂著鳥窩頭的歐巴桑。
用水溝般的汙水洗碗盤和蔬菜的攤販。
嚴重超載害車門關不起來的公車。
毫不在意儀容的歐吉桑。
早上豆花攤子的叫賣聲。
孩子們的笑聲。
路邊隨處可見的紅色檳榔渣。
停播時間比播放時間還久的電視節目。
缺了角的碗公。
擁擠的路邊攤。
蔣介石的銅像和中華民國國旗。
熟練的邊走邊擤鼻涕的歐吉桑。
可以從車底破洞看到路面的計程車。
熱鬧滾滾的菜市場。
汽機車排放的廢氣和汽油味。
雞啼聲和嬌豔繽紛的花朵。
看似雜亂無章的日常景色,卻能深刻感受到生活的氣息和痕跡,而我也真實的存在於那幅風景之中。這麼說或許很老套,但當時的臺灣在物質上雖然不像日本那麼豐裕,卻讓人感受到精神上的富足。
進入1980年代,我們一家的生活重心從臺灣移到了日本,一開始讓人最吃驚的,是打開電視一整天都在播放節目,學校功課也很少,街道整齊乾淨,左鄰右舍的對話彬彬有禮,超市裡賣著包裝好的魚肉,水龍頭的水打開就可以喝,電玩和漫畫等休閒娛樂也很多。
從臺灣來的我,一開始就像不小心闖進別人家裡的野貓,什麼都感到新鮮,但很快的就適應了日本的一切,變成溫馴的家貓,覺得日本真是人間天堂,甚至告訴父母我不想回臺灣了。
在那之後過了二十多年,我和臺灣的關係變得很淡薄,但從2007年左右開始,因為工作和人際關係的往來,重新開啟了我和臺灣的緣分,雙方又逐漸熟稔起來。
久違的臺北依舊炎熱,但景物全非。就像東京一樣,高樓大廈櫛比鱗次,交通便捷的捷運取代了破舊不堪的公車,冷氣開放的餐廳比比皆是。
我曾經認為理所當然的風景、不會改變的味道、不會變化的人事物,就像車窗雨刷掃過的水滴那樣被抹去,我記憶裡的臺灣蕩然無存。那個曾經央求著不要回臺灣的我,或許是察覺到童年時和家人的回憶都銷聲匿跡了,終於在這時第一次感到失落。
這不是我印象中的臺灣,我想要回到曾經生活過的熟悉的臺灣。即使知道這樣的念頭是種奢求,但我在每一趟臺灣之旅中仍不自覺的想尋找記憶裡的那段時光,直到我邂逅了臺南。
臺南至今仍保有許多有形與無形的臺灣文化和生活模式。
當我在臺南街頭發現了三十年前常在臺北巷子裡看到的歐吉桑時,心頭的雀躍實在難以言喻,如同我想起小時候在炎炎夏日裡吃著刨冰的滋味。周遭的臺語則讓我想起了身為日本人的母親拚命學臺語、在菜市場努力用臺語殺價買菜的身影。
在臺南,總會讓我想起以前街坊鄰居的親切與熱情,讓我感到特別自在。
「呷飽沒?」「你要去叨位?」熱心的招呼聲此起彼落。
我就像一眼發現柑仔店的孩子般興奮,同時充滿了懷念。
仔細想想,臺灣會吹起這股臺南熱潮,某種程度或許是因為很多臺灣人和我有相同的感受吧,對於汲汲營營的現代生活方式感到疑惑,為了追求真正的「臺灣生活」而來到臺南,在此尋找曾經遺失的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