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之旅
祖父突然去世後,家人中除了祖母之外,大家爭相討論「翡翠飯店」的去留。良嗣覺得「翡翠飯店」名字固然好聽,卻只是一間又髒又臭、生意大不如前的中菜館,完全說不上是像樣的遺產,不知道大家為什麼興頭這麼熱。而祖母彷彿失了魂一般,漠視這類話題的討論,只是突然低聲冒出:「我想回家。」這一切都讓良嗣更想瞭解自己的家,在良嗣的努力後,他陪著祖母和太二郎踏上滿州,祖母只是一直隨意走動,看不出來特別興奮、高興。祖母到底想要找到誰?找回什麼?

【精彩摘文2】希望之旅

那天也和前一天一樣,陳同學和祖母進了一家又一家的餐飲店。前一天,良嗣已經知道這條長長的大馬路叫作五馬路。

「不過,奶奶精神真好啊。」太二郎和良嗣並肩站在小巷口,驚嘆地說。「不會一回去就倒下吧。」

「搞不好是陳同學先投降。」良嗣看著剛進那家店沒多久就出來的祖母和陳同學,自言自語般喃喃地說。良嗣認為他們找不到祖母要找的那家人,恐怕太二郎和陳同學也是這麼想。這麼一來,他們就得找到祖母死心為止。然而祖母究竟什麼時候才會死心,良嗣也毫無頭緒。他茫然地想著,也許祖母體力的極限,就是這趟旅行的終點。

中午,他們在大馬路旁的店家吃中飯。四個人默默吃著陳同學點的炒青菜、蒸魚、炸肉和水餃。

「好像找不到對不對?」聽太二郎這麼說,陳同學便皺起眉頭,搖頭說:
「是啊,非常難。」
「你還要上課吧?不用勉強陪我們。」
「不會的。今天只到兩點。明天傍晚的話,我可以過來。」
「真的很不好意思。」
「真的很不好意思。」祖母模仿太二郎般說,放下筷子深深行禮。

吃過中飯,陳同學和祖母又很有毅力地開始訪店。良嗣本來一直在外面等,現在也跟著他們一起走進店裡。陳同學用中文向店主問了什麼,店主嘰哩咕嚕地回答。「他不認識開餐廳的李先生。」陳同學向祖母說,然後道了謝離開。這個過程再三重覆。和陳同學交談的人看起來都一樣生氣,但他們大概平常說起話來就是那個樣子吧。也有談得很久的時候。這時陳同學就會把店主的話譯成日文轉告祖母。「妳說的李先生是不是開藥店的?不是開餐館。」或者「他說他認識李先生,他們搬到北京去了。」他們交談的時候,良嗣就站在門口環視店內。這些店大多很小,雖然不是用餐時段,卻總是有客人在吃東西。

祖母每次聽了陳同學的話,都會溫順地行禮離開,但在老舊社區一角的一家餐館,祖母突然朝著店主說起話來:
「這一帶以前非熱鬧。有餐館、有澡堂、有電影院,還有好多叫賣的小販。馬糞的味道和食物的味道混在一起,到處都是那個味道。然後,你說你不姓李,我也知道你們不是那一家人,可是──」祖母說到這裡停頓,一直看著店主。陳同學一臉為難,但仍將祖母的話譯成中文告訴店主。一頭白髮理得短短的削瘦男子,輪流看著祖母與陳同學。

「就在這一帶,那家餐館正好就在這一帶,沒有名字,大家都說是轉角那家店,價錢便宜分量又大,而且很好吃,所以生意隨時都很好,店裡有一對老夫婦和一對年輕夫婦,年輕夫婦沒有孩子,很疼我的孩子,經常把孩子背在背上。」

陳同學從祖母說到一半便開始同步口譯給店主聽。店主一臉莫名其妙,還是輪流看著陳同學和祖母。在桌旁吃麵的兩名男子停下筷子看著祖母。店後一個頭髮紮成一束的女子,大概是店主的妻子吧,訝異地探出頭來,看著他們。店主很瘦,女子卻相當胖。可能是他們一直沒出去吧,太二郎也從入口進來,站在良嗣旁邊。

「日本打了敗仗,蘇聯來的時候,他們讓我們躲在這裡。那時候,我們沒有錢,什麼都沒有,可是我們還是活下來了,這都是因為他們給我們飯吃的關係,還叫我們不要回日本,留在這裡。可是我們回去了,沒有報恩就回去了。可是回到日本以後,為了活下去,為了過日子就耗盡了力氣,孩子也死了,沒辦法送給你們。」

「等等,太快了,慢一點,慢一點。」陳同學對祖母說,但祖母充耳不聞,激動地繼續說:

「回到日本以後,我覺得好丟臉。我和丈夫都覺得很丟臉。我們兩個都逃走了。我們很怕死。大家都一樣怕死,可是大家都死了,沒有人逃走。我們卻逃走了。我們不敢說,就這樣活下來。連你們的事都忘了。為了每天的生活忙得都忘了。也從沒想過能夠再回到這裡。就算來了,一切都和當時不同了,什麼東西都不認得了。可是啊,廣場的樹,圍著那個大廣場種的樹,看了那些樹,我心裡就想,我很慶幸我們逃走了,很慶幸你們救了我們,我活了這麼久,第一次這麼想。我的人生沒有任何作為,也沒有幫助任何人,即使如此,我依舊沒死,活下來了。所以我無論如何都想道謝。我知道那不是你們,可是我無論如何都想道謝。如果你們不嫌棄,看是要留下這孩子,或是他旁邊那個,雖然已經很老了,留下來,看是要幫你們工作還是什麼都可以。」祖母說著,當場癱軟般坐在地上,深深行禮。陳同學不再翻譯,救助般看著良嗣。良嗣愣愣地看著突然提出離譜提議的祖母,然後伸出手來想先扶祖母站起來再說,這時,那個胖女人從後面出來,早良嗣一步扶起了祖母。她向陳同學說了什麼。

「她問你們要不要吃點東西。」
雖然剛才才吃過中飯,但在店裡鬧了半天卻什麼都不吃實在不好意思,良嗣便回答:「啊,好,我們吃。」

先前便說只能待到兩點的陳同學向店主夫婦說些話就走了,祖母、太二郎和良嗣在桌子旁坐下,埋頭吃一大盤水餃。

好不容易吃完,良嗣想付帳,店主卻不肯收。

「咦,可是,不能這樣,我要付。」良嗣以日文說,但對方卻只是劈哩啪啦地說話,不斷搖頭。

三人一疊連聲說著謝謝,離開了那家店。從巷子來到大馬路,直接朝鬧區方向走。太二郎攔了計程車,上了車。讓司機看了寫了飯店名稱的紙條,車子就開動了。一路到飯店,都沒有任何人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