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株新苗,都是紅布樹王公! 楊富閔╱文
找不出我鮮少爬樹的原因,從小野遊溪邊與荒地,家族世代務農又住山區, 只要我肯爬: 正榕、荔枝、樟樹,密密麻麻接成一座森林,那像是平行、立體於地面的另一條路徑,從這樹晃到那樹: 人、車、影都在樹下移動。
記得回通往「西仔尾酪梨園」的路上,目睹小學同學的母親正以繩索垂直爬上樹冠,樹種我認不得,只見她左右懸掛一只謝籃竄升,因樹梢透出一點點陽光,折射著橫生與斜生的枝葉層──我抬頭、我懷疑她一整天根本不下來的,礦泉水、麵包都帶上去,從這棵再晃到那棵,高度維持兩百公尺左右,阿嬤也不知她人在樹上忙什麼。「西仔尾酪梨園」位處丘陵地,大概能算故鄉大內至高點,只是短短幾秒鐘的鏡頭呢,彼時阿嬤與我坐在二爺爺Suzuki,十五年前的小事現在我仍記著。
「大概想看點不一樣的吧!」因高度而增生的視野,做壞事也不怕被看見,我們都知樹上女人日常如何勤勉於農事,自外地內嫁給年歲老她四十的男子,生著一個輕度智障的兒子,農婦造型的她,像中東婦女露出一對眼,看的很細, 平日打扮業已村姑化,真實年齡才三十初。有回和她同場吃喜宴,口紅高跟鞋活躍在宴席,我震驚極了,阿嬤曾經讚她身子矯健、膽子忒大,包芒果芭樂腳手快,在果菜市場呼風喚雨。「逃上去的吧。」打字中的我突然想著。
還是那一次在「西仔尾酪梨園」發生的慘劇,讓我今生不敢上樹?那個週末,父親母親的工廠都臨時加班,我和大哥隨著阿嬤來到交通不便、離市區至少三十分鐘車程的深山林內,做什麼呢──包酪梨,因著幾顆位置生得刁鑽的阿姆卡洛,阿嬤說她爬上不去,立刻變成我們兄弟的超級任務。我負責在樹下遞白
色果袋,比劃方向:「那裡還一顆!」阿嬤也來讚聲:「別漏包了啊!」被重用的大哥蹬蹬蹬了上去,是的,到現在我還能聽見大哥站穩老欉酪梨樹後,接著長達二十秒後的喊叫,他穩穩地踩中一尾老早歇在樹上的臭青母,臭青母蛇蛇向他刺探過來,現場為此陷入長達半小時的哭喊,分明我連蛇影也沒看到呢,也跟著一起哭。在那失去東西南北的酪梨園,念小學的我聽見山上鄉明德監獄、大內國中的鐘聲,假日清晨,露水未退的八、九點,我陪著大哥站在離任何一棵酪梨樹都遠的空曠處掉淚,我忘記那幾顆酪梨補包了沒,過重的阿嬤確實不能上樹了,畫面最後是母親氣沖沖接走我們兄弟,她一直很反對我們接近田地──我倒看過母親爬樹。一棵生在水池邊的龍眼樹,也是在「西仔尾酪梨園」,同樣為了幾簇生得纍纍的龍眼,母親俐落的手腳,堅持摘採, 三兩下竄得不見人影,我在樹邊焦慮,繞樹三匝,我怕脆弱的龍眼枝耐不住母親的噸量,跌進水池就慘了,水池說不定還有蛇;我繞到樹下,聽到母親答話卻找不到她的身子:「快下來啊,暗濛濛啊。」「差一步,快摘到了!」我感覺到雙腳陷落在新的舊的龍眼殼堆中。
最善爬的鐵定是小嬸。前幾年家中幾塊田地任其荒廢,龍眼荔枝兀自生成,西仔尾酪梨園有幾棵仙桃, 蛋黃色果膚, 蛋黃色果肉,口感綿鬆,我們開心去挽它起顆,不開心便隨它成熟、脫落與腐爛。仙桃樹爬不得,小嬸娘家在中國廣西,說她自小習得好身手,老家環境和大內很像,我聽她形容上樹的狂喜,眼睛放亮, 樹上定有我未曾見過的風景,我該上去──我的生活與樹林緊密相鄰,楠西玉井歸山坪的果子森林、東海的松林相思林,和台大的椰林大道,但人卻與樹林如此疏遠,連靜定的佇足於一棵樹的興致也沒有,樹蔭也不想留步。我是靜不下來的孩子,再說樹下多黑蚊,盯得滿腳,誰願意呢?
台灣鄉鎮常見老樹,樹下許多老攤販就取名「榕樹下」:榕樹下黑輪米血榕樹下大腸香腸榕樹下熱炒……鄉鎮榕樹植在路口,以此接連另一個庄頭,樹下常有一座五營小廟,用以標誌東西南北營。它們象徵守護村落的五千兵馬,比如官田渡子頭、西庄東庄聚落是我較熟悉的。通往外婆家的路得先經過一段廢棄台糖鐵道,糖廠停止運作很多年,枕木都為附近居民拿來種白菜,過了鐵道,榕樹生在眼前的轉彎處,兩邊低於路面的菱角田,我從不曾在那樹下歇息。樹邊的五營小廟倒是細細端詳過,那是我生命的農村風景畫像牆上的月曆寫真, 成為文學美感經驗的一部分。種在廟前廟後的榕樹比例最多,廟與樹的combine則是鄉土故事基本元素了。我常在想,到底是古廟歷史悠久,還是廟前的老樹壽命較長?是先有樹再有廟?
黃春明〈現此時先生〉寫一群銀髮老人日日在三山國王廟前的樹王公下,聽取名為現此時先生的現場讀報,荒謬的是報紙常是過期的,新聞也唸得挺落漆,名之現此時是企圖在一座你我都不陌生的衰老鄉村抓緊一個當下生著的證據;因此,樹王公的安排不惟綠葉背景,它很重要,它是小說中堪以說明時間的活物,儘管可能也是被人工栽種出來,一如時間是被劃分與設計。
如果閱讀眷村小說,我也喜歡留意故事中的樹物。袁瓊瓊〈滄桑〉的盧太太領著女兒隊伍回到昔日眷村參加老厝邊娶媳婦,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怯與興奮,大家卻集體遺忘從前門口那一株種的是龍眼還芒果?七嘴八舌的爭執,時間追殺空間,空間追殺記憶,我喜歡盧太太口氣淡定說出「芒果樹」三字,像給小說讀者一種回應,也讓自己心安,雖然她也不一定講對。〈滄桑〉沒有明確地理指涉,可作為空間指物的樹種卻讓我想像:那也是熱帶南部的眷戶吧!
另一棵樹生在《今生緣》 村子內的劉家小店口,樹種不明,慧先常去添購日常品,那處也是八卦集散地,我也常想, 究竟是樹老或者眷村老?眷村老不過六十,而眷村今下紛紛拆改,屋都不在,樹又否還會在?《今生緣》關於陸智蘭瀕死情節寫得驚人,那處有一棵會移動的樹,生在全家看戲的歸途:「戲院離家原本不遠,來的時候,心裡頭有期盼,一路歡歡喜喜走到的,現在卻覺得那雙腳有千百斤重,突然都成了樹,腳落地面,就像生根似的,再也拔不起來。」這是安家落地的儀式了。
從前大內國小有四大棵茂密如國泰人壽的正榕, 它在1999、我國小畢業那年被集體鋸掉。那個午後,無知的我騎著變速腳踏車晃回山城校園,暑假開始了,我卻在全無心理準備下誤闖巨木墳場。榕樹已砍到剩底座,工人還坐在上頭吃便當,原先林蔭下的躲避球場給出線條:球場規模多遼闊,樹蔭即有多遼闊。我將腳踏車掉頭,狂騎回家,進門見人焦慮述說心中的懼怖, 卻沒人理會我,只好把自己關進房間,找出一頁紙,試圖以文字撫平心中的驚嚇。百年樹史在我眼前隨著小學教育結束也紛紛塌陷。
1946年,臺灣經歷第一次的植樹節,隨後每年的3月12,各地公家機關學校機構都有規模不一的植樹活動。到現在我也無法解釋那個午後失序的行為,那該是3月10幾號,假日人形者消散的校園,圍牆內剛種好一行黑板樹,據說以後能阻隔噪音。圍牆的一邊是馬路,一邊是教室。
那個午後,我和同學人手一支木棒,發狠似摧毀數十株綠苗,像在戶外演練數學種樹題目,一點罪惡感都沒有──隔天升旗典禮,導護老師拎著其中一株死苗,司令台上訓斥著全校學童,沒有要揪出禍首的意思,一同闖禍的同學眼看要舉手認錯,我扯住他的衣袖、拼命搖頭。升旗典禮結束,時任班代的我委命加入種樹隊伍: 圓鍬、花灑、鏟子,校工是名外省伯伯,現在還住國小附近,他對我怨聲連連、也讚聲連連:怨的是哪雙手這麼無情,三十幾株新苗全部斲死,我沉默點頭,我知道他要告訴我生命與園藝的關係,我也明白每棵新苗都能變成樹王公的奧義; 讚的是他發現我不怕髒手,肯蹲肯做,五指滿是爛泥,懂得拿捏樹與樹的間距,讓樹擁有一片橫生的立體空間。
那天經過圍牆,牆邊一整排黑板樹長得好,樹形清秀分明。以前快速通行,概是下意識迴避關於黑板樹的秘密。樹與我各自活了十幾年,當我抬頭賞樹,現在它們每一棵都有三樓校舍的高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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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富閔
1987 年生,臺南人,就讀臺大臺文所,曾獲「博客來年度新秀作家」、「林榮三文學獎小說首獎」。已出版短篇小說集《花甲男孩》、散文《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兩次入圍臺北國際書展大獎。
作品選見《九十七年小說選》、《九十八年小說選》、《天下小說選》、《一〇〇年散文選》、《一〇二年散文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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