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節錄)
因領土紛爭而使「國家」矗立眼前
然而,寫下這麼攻擊性的標題與報導,不知媒體主管或記者有沒有察覺,自己心中是否潛藏著排外意識或領土民族主義?面對領土問題這樣具有絕對性格的議題,只要振振有詞,就會形成一股力量。但若想要回答:「可以接受領土被奪取嗎?」這樣脈絡剝離的幼稚提問,還真不是簡單之事。情緒勝於理論,這應該才是領土民族主義最麻煩的地方。
然而,跨越國境的全球化經濟,勢必逐漸削弱主權國家與政府的力量。例如對經濟成長有關鍵影響的外匯市場或金融政策,已不是一國政府即可自由決定。不僅如此,人們的自由遷移與文化交流的進展,使得人們的意識早已超越國家或國界,而自由地往來世界各地。不用說韓國、臺灣,即使中國也是如此。而在日本,對於無計可施的政黨政治,與間接民主的失望,進而再擴展為對政治的冷漠。在那炎熱的八月,香港與日本的保釣人士聯合演出一場尖閣登島、插旗大戰。平時在我們眼裡不容易看到的「國家」形體,此時被濃縮於國旗之中。將空洞化(看不見)的國家變成「可視化」,正是涵蓋尖閣諸島在內的領土問題之本質。而東京都知事等一干國家主義者所瞄準的目標也在於此。
何謂領土?
到底是誰的?
提起這樣具有普遍性意涵的問題之前,必須先多面性地整理尖閣諸島問題。當然,除了從歷史縱軸之外,也必須再從「日中關係」、「日美關係」、「中國與臺灣的兩岸關係」等國際關係的橫軸上去逐一檢視。最終要釐清的應該是:東亞的日本近代化,以及舊式國家框架逐漸在全球化世界中溶解的現象。有了這樣的心理準備,接著就要開始進入主題了。
石原都知事的購入提案
我們經常被不斷擴大的尖閣登島衝突,或中國失控示威等激烈場景的電視畫面占據視線。然而,有一點是不可忘記的,那就是這次紛爭的導火線來自於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提出「購買尖閣諸島」的決定。
即將八十歲的石原,其目的大致如下:
以領土問題設定為不可妥協的主題,讓日中關係產生緊張,進而讓中國擺出強硬態勢,也促使早已習慣和平而缺乏國防意識的日本人提升「國家防衛意識」。
這是挑釁。
從結論而言,即使早已看穿這個挑釁行為的許多日本人,以及原本不想理會這個挑釁,且從一開始就很克制的中國、臺灣也終於陷入那個被設好的圈套中,被引進他們的手掌中隨之起舞。雖然不樂見,但這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實。
在華盛頓宣布「東京都將買下尖閣諸島」
首先回顧這個以石原挑釁為出發點,進而國有化的事件過程。
話說一個地方政府,想要購買一個與它並無直接利害關係的島嶼,可行嗎?何況這個行為如果會直接影響到與中國及臺灣在外交關係上的風險時,則已涉及國家主權的問題,而不是地方政府的事務。石原都知事在華盛頓的保守派智庫「美國傳統基金會」發表近五十分鐘的演講,那是二○一二年四月十六日的事。演講影片公布於東京都政府首頁。不知是否年紀的關係,談話內容天馬行空,聽起來彷彿在閒聊的樣子……。
他首先以東亞的地理情勢作為開場白:「對中國甚至朝鮮而言,在他們眼中的日本列島是非常礙眼的。」他斷言中國、北朝鮮以這種政治地理的角度來看日本:「這就是非常基本的主要矛盾。」等於是將兩國視為日本的「主要威脅」的意思。在提到日本的防衛政策時他還表示:「關於日本的防衛將如何的這個問題喔,今後會變得更加重要了。從以前就一直是美國的小妾了,所以千萬拜託,喔!這樣的時代已經非結束不可了。」並且主張核能開發以及防衛自主等話題,直到最後五分鐘終於回歸主題談到尖閣諸島。他表示:「中國為了破壞日本至今的實效統治,才會提出許多激烈的問題!」接著表示:「東京都要將那個尖閣諸島買下來。已經決定買了!」等於公開購島宣言,至於購買的理由,他認為:「本來應該是政府要買下的,但如果由政府買下會引起支那生氣,這一來好像又會讓外務省戰戰兢兢的。」
解讀了這段話,終於了解「國有化才合理」的念頭是他一開始就有的構想。最後他提到:「日本的漁船可以開始作業之後,外國的船來了就將它驅離。」又說:「日本人保衛日本國土,而取得島嶼,這樣有什麼意見嗎?應該沒有吧!是不是,各位?」作為演講的結束。
美國的曖昧戰略─戰後秩序的論點
在第一節回顧了明治政府對「尖閣領有」的歷史經過,也介紹了中國、臺灣對此主張「竊取」的立論。在甲午戰爭、日俄戰爭中獲勝的日本,開始對臺灣實施殖民地統治之後,進而向朝鮮半島、滿洲、東南亞等擴張領土,而確立了東亞的「盟主」地位。
第一節也提到,在戰爭的時代,被排除在重點之外的東海「孤島」,也在與臺灣成為一體化的助力之下,應該是從日本與中國的視野中逐漸消失的。並且,日本戰敗後,尖閣又與沖繩一起被置於美國的施政下,因此本州或沖繩本島的人們在政治、社會意識上,應該是不存在「尖閣」吧!
曾在一家熟識的居酒屋裡,遇到店裡的常客正熱烈討論尖閣的話題。其中一人對於中國、臺灣的說詞表示:「猜拳的時候,出手不能慢半拍喔!」的意見,且臉紅氣粗的表情令人印象深刻。的確,臺灣與中國的主權主張是在歸還沖繩日期已排定之後,而且已測出蘊藏石油、天然氣等海底資源之後的一九六○年代後半段才開始的。可是日本方面開始意識到主權問題,也是在他們主張主權之後才開始的。
二○一○年的中國漁船衝突事件以來,日本的媒體遇到紛爭時,總是不斷傳達美國政府對尖閣諸島的見解,彷彿請示主人的模樣。如果日本政府確信「日本固有的領土,且不存在領土問題」等見解的話,則毋需每次在同一件事上都要請示「主人」吧!這顯示出,以尖閣為首,包括竹島(獨島)、北方四島等日本的領土問題的關鍵都掌握在美國。在第一章探討國有化問題時,曾提到在石原慎太郎的「手掌中」隨之起舞,然而解開戰後尖閣史的繩結時,才發現又陷入一個比「石原掌中」還要大的「美國掌中」踊舞的感覺。
對於回歸亞洲戰略的美國而言,看待日中的紛爭時,只要不導致武力衝突的話,應該不會減分。除了制衡中國的大國化,也可探索非敵對關係。因此,維持日美同盟體制,又擔任日中調解者以提升自我價值的「利益」,令人想起明治政府在美國的建議下對臺灣派兵,琉球處分時格蘭特前總統提出「琉球三分案」等歷史。當時與現今,日本與中國的角力關係幾乎是逆轉。
全球化與一黨獨裁的拔河
無力化的意識型態與民族主義
對外政策的強勢與統治體系的危機感。
這個顛覆中國的非對稱性理論,解釋起來並不困難。這應該說是「國家主權、安全保障、意識型態受到經濟全球化而鬆垮,而與此抗衡的國家理念產生拔河拉鋸」。然而冷靜思考時,這與日本所擁有的矛盾是相同的。只有一些早已經過近代化,而進入「後現代主義」階段的先進國則另當別論,而尚在近代國家形成階段的中國,因這個拔河拉鋸,將導致國內激烈的政治經濟結構變化。有時這將會是引起統治體系崩潰的一道衝擊力。
這之間的拔河構造簡單說明如下。
所有市場涉及跨越國境的經濟全球化時,都將使國際關係與國家的統治型態產生變化。其中資金、人、物的移動,即可簡單的跨越國境,超越國民、國家的一國經濟體系而跨越國境往更廣泛的檯面(市場)參與激烈競爭。其中一直維繫著國民國家(Nation State)的一國經濟體系,將因跨越國境而面臨更寬廣的檯面上的激烈競爭。這使得涉及國家的領域變為狹窄,大概只侷限於維護外交、安全、公民基本設施的分配預算等範疇。
因此「行使於有限的領域與國民的排他性權利」這樣的國家概念已開始瓦解。經濟的相互依存關係密切的話,對於他國行使軍事力即是犧牲本國經濟權益的自殺行為。不可忘記的是安保的框架也是從「軍事力對軍事力」的世界轉變而來的。這個變化將會使意識型態與民族主義轉為無力化。
以臺灣為例,李登輝、陳水扁時期所提倡的「臺灣民族主義」,主要失利於兩岸經濟相互依存的全球化世界,而並非以「一個中國」為主張的國民黨意識形態的獲勝。尖閣國有化的始作俑者,石原慎太郎的購島計畫也是以領土的絕對性主題,企圖恢復無力化的民族主義所致。
超越境界的意識形態與文化
共同生活圈的時期有400年、主權爭議40年
回顧尖閣在內的這地區的歷史,應該可以理解;在沒有境界線的時代,這地區曾構築起豐富的生活圈。約有四百年的歷史中,與尖閣、沖繩同在一個「生活圈」生存時期的臺灣就是「主」,然而主權爭議成為表面化之後至今的四十年才成為「從」,現在不過是一個特殊的時期而已。
長達一百五十年的國民國家的秩序開始瓦解時,夢想回到戰前重建強大國家的復古主義油然而生,這並不只有石原前都知事或將自衛隊的前航空幕僚長奉為「軍神」般的國家主義者(nationalist)而已。再重複一次,輿論的形成,擁有絕大力量的媒體也等於同罪。政黨政治陷入窒息狀態,而景氣又一直無法復甦的情況下,這時媒體釋放出的一定是「明確的國家理念」、「國家戰略」、「強而有力的領導者」等論點。看起來像是憂慮日本未來的理性論點,但在沒有明確理念的「國家」裡,讓意識收斂的思考方式,應該才是現在進行中的結構性變化卻毫無自覺的精神性頹廢吧。假設真正出現「強而有力的領導者」打出「明確的國家理念」時,大家會順服的追隨嗎?至少我先免了!
香港與日本的活動人士登上釣魚臺,上演插旗大戰而受到矚目的二○一二年八月廿日,當時在沖繩那霸舉行了關於尖閣的研討會。這個研討會上,邀請以研究日本聞名的中國清華大學劉江永教授為主講來賓。席間共同參與討論的沖繩大學名譽教授新崎盛暉以嘹亮的聲音陳述:「日本與中國揮舞著固有的領土論,坦白說,這是增添麻煩。這不是國家與國家之間的問題,而是以那裡為生活圈的地區居民所擁有。而提到尖閣,就是沖繩漁民與臺灣漁民的生活場域。」
此外也有聽到來自臺灣的同樣主張。臺灣交通大學的陳光興教授一針見血的提出問題點:「抬出主權時,就無法解決問題。如果將爭議地區改為﹃境界交流圈﹄、﹃近鄰住民生活圈﹄、﹃非武裝地帶﹄之後,即可解決紛爭。同在﹃東亞共同體﹄之下,即可解決領土問題,解除武裝。同時也呼籲應該撤除在日本與韓國的美軍基地。」(《沖繩時報》二○一二年十月廿六日)總之,對於尖閣的相關爭議置之不理的話,只會讓這裡成為日本巡視船與中國、臺灣的船在領海附近不斷上演挑釁與制衡的海域。而蘊藏豐富的資源卻無法到手,只能任由成為零下價值的島嶼。
中國、印度等新興國家在大國化崛起的廿一世紀,十三億人口的市場並不是國境那一邊的市場。如果處於在心理劃上界線(國境),且圈限自己的領域(國家)的想法,則無法因應正在東亞啟動的經濟整合。對於「落後的獨裁國家」燃起「敵對型民族主義」的話,只會反映出立場相悖的優越感與大國意識而已。
讓國姓爺鄭成功成為新的跨境人(marginal person)
在金門有一個不能被遺忘的人物,那就是國姓爺鄭成功(一六二四—一六六二年)。
他的父親是「倭寇」,母親是日本人,誕生在長崎縣平戶。乳名叫「福松」。七歲時的福松被父親帶到以走私為據點的廈門、金門。長大成人後改名為「鄭成功」。他在一六六一年率領數百艘船航向臺灣,趕走荷蘭軍隊。而他正是從金門出港的。
倭寇的「倭人」,即是語言、服裝等都擁有獨特文化,又與「日本人」不同的集團。他們是一種「生活在國境邊緣的人們」,對他們而言,日本人、朝鮮人、中國人等區分是毫無意義的。探訪了從金門島到琉球、九州所流傳的文化、風俗時,卻在領土、領海、主權、國籍等國民國家的理念和境界線上,感到有一股窒息的沉悶。全球化正開始將國家主權逐漸溶解中。
曾經,在那遼闊的海域裡自由移動的人們,應該無法想像自己的子孫們,現在正為了尖閣或南沙等小島而必須整天面對毫無意義的紛爭吧。
此時,這個世界需要的正是新的跨境人(marginal person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