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到南昌路一帶尋找,並未發現「南風原醫院」遺跡,正想放棄離開時,剛才一直未曾留意到路旁橫臥一隻褐色小貓,此時忽然喵的叫了一聲。
哎呀!這隻小貓跟我以前在椎名町養的那隻長得還真像呢。家母里里非常疼愛牠,可惜被車輾死了,名字叫做三郎喔。我正與大濱小姐說起往事,就在此時,發生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恰巧李先生就站在高牆後,出聲詢問我的來意。我取出里里的相簿給他看,說明造訪理由,這時候若不是會講中文的大濱小姐在場,我根本無法向他解釋為何在附近徘徊,也不可能聽懂李先生意外說出的:「我家以前就是日本人開設的醫院喔。請進來吧。」
李先生兩個月才回舊宅一次,每次只停留半小時,卻與我不期而遇;還有大濱小姐願意同行,恰巧代為翻譯。一切看似偶然,我卻深信這是里里的召喚,這個想法或許比偶然更像是真的,里里果然在這裡等著我,還跟三郎在一起。
於是我在臺北碧空朗晴的週日下午,踏進了里里昔日的家。
南風原醫院座落在大約一百坪的細長建地上,外觀是兩層樓,內部設置樓中樓,實際上是三層式建築。
這是典型的醫院簡樸風格,不講究細部雕琢。二樓正面開出三扇大窗戶,顯然是刻意設計的,三扇大窗成為這棟屋子最醒目的外觀特徵。正面玄關目前漆成綠色,昔日木扉依舊保留。朝保及一群年輕助手合照時的背景建築物,和眼前這棟房子完全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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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風原醫院步行十幾分鐘範圍內,有朝保最初工作的臺北醫院、臺灣總督府官邸、面積兩萬坪的新公園、博物館、占地八萬坪的日軍兵營等建築群,都是日本治臺的重要設施。
與南風原家僅有幾步之遙的南門市場,今日熱鬧依舊,根據戰前的地圖記載,這片區域是商店林立的繁華區。里里確實是在「好寬好大的街道」上生活的都市孩童。
據說南風原朝保是在大正十三年(一九二四)購買土地,請熟識的建築家興建這間醫院,朝保本人追加不少設計意見。雖然朝保後來又建過好幾間住宅和醫院,南風原醫院卻是他在三十一歲時,最早親自打造的自宅兼醫院,醫院落成之日,朝保內心必然深感激動。相簿中留著一張建築家親手繪製的預估完工圖,朝保應該是欣喜地看著這張圖盼望落成之日到來。據說朝保對新居不負所託圓滿完成,感到心滿意足。
我走上南風原醫院二樓,隔著階梯左右共有五個房間,有些房間貼著新壁紙,但與照片中的景象並無二致。房間之外另有好幾間小儲藏室,這棟住宅的結構十分複雜。
「這個家是我祖父向一位臺灣醫師購買的。你的外祖父在回國前將醫院賣給那位醫師,後來轉賣給我祖父,他以前是鐵路局的技師。」
李先生端著紅燭隱約照亮四周,我逐一細細觀察每個房間。
——里里,妳曾在這裡住過呢。這窗外景色,妳也是見過的。每天在這樓梯奔上奔下的。我感覺彷彿與少女里里開始交談著。
我忽地吹熄了燭焰。里里在黑暗中消失了。我想起里里說過:
「兒玉町的家大概有十幾間房間吧。學校朋友們都說里里家好大好好,十分羨慕,可是我在家裡很寂寞。家中總是爭吵不斷,我跟後母處得不融洽,為了引起父親關心,有時我會躲在儲藏室裡幾小時也不出來。『喂——,里里!』就這樣一直躲到聽見父親呼喚著找我為止。有時候我還在儲藏室裡睡著了。」
里里在這個家並非總是開心生活,她在這裡度過的少女時期其實是苦澀的。
我好想在這棟房子多留片刻,只是無法如願。我再度體會到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經驗,是穿過好幾重偶然機緣才得以進入。我於是向李先生辭行道別。
——真是非常感謝您。這個家能一直保留到現在……。最後我眼眶泛淚,一時無法言語。離開時,我仰望二樓的三扇大窗,彷彿里里在窗邊揮著手。引我來此的小貓,早已杳然無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