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選文(節錄):
東西南北人
很多人都在談論聖人孔子,詮釋《論語》高深哲理的人也不少。不過,如果就像談論耶穌,或像解說聖經一般地談論孔子的話,恐怕會遠離了孔子的志向。孔子並不願自己是一個神秘主義者,也從不自願地背負光環。他時刻與弟子們同行共處,將自身的一切顯露在弟子們的面前,「是丘也」(論語,述而),毫無遮掩和顧忌。孔子就是這樣一個人。
不過,孔子的確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為此,他屢屢遭受挫折,不得成功。自出道以來,孔子的生活幾乎都是在挫折和漂泊中度過的。但即便如此,他的弟子們也不離開他。孔子率領一幫徒弟,求的是什麼呢?他們要做的到底是什麼呢?跟隨這位難以期待其能夠得到世俗意義上成功的老師,在這樣的師門下所產生的教團,為思想史帶來什麼樣的意義呢?
孔子的人格並沒有在他的一生當中完結。孔子去世之後,他的人格仍然得以展開。孔子的形象被逐漸有序地改寫,最終加以粉飾,使其更像一個聖人。這個粉飾工作的完成者就是司馬遷。在其後的兩千年裡,孔子這一聖像一直都是中國封建官僚制國家的守護神。當今,舊社會消滅了,孔子的形象又一次地必須改寫。已經有人把孔子當作解放奴隸的思想指導者和實踐家了。孔子依然活著,依然被寄託著,背負著思想性的任務。孔子偉大得能夠一直活到現在。要想思考孔子的這一偉大,我認為只有一個問題需要考慮,那就是,對於我們自己來講,孔子意味著什麼?
不過,這個問題不是可以依據某種論述者的歷史觀而做任意的談論的。孔子一直都活著,如果將來他還能夠繼續活下去的話,提供這個可能性的,一定還是孔子自身。視孔子為一個具有歷史性人格的人物,探究其歷史意義,這是還原孔子、令其生命氣息蘇生的唯一途徑。孔子的傳記生命一直持續至今,因此,我也將自己的這一篇命名為[孔子傳]。
關於傳記
孔子具有偉大的人格。在中國,人的理想狀態稱為聖人。聖的原意是指能夠聽到神靈的聲音的人。稱孔子為思想家不能算作完全正確。同蘇格拉底一樣,孔子沒有留下任何著作,他們都是能聽到神靈的聲音的人。他們的弟子們記錄他們的言行。他們的思想只能通過這些弟子們的文章得知。一個人的思想只是通過他的行為來示範的話,這個人應該被稱為哲人才對。
哲人不是新思想的宣傳者,哲人追究並發現傳統的意義,以此探索傳統在當下如此這般存在的理由和根據。哲人的本質是探究者和求道者。就像蘇格拉底永不停止地追究德爾斐神諭的意義一樣,孔子是一個「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述而)的人。蘇格拉底將自己的一生放在探索的意義上,孔子是通過探索來發現理念的世界的。德爾斐神諭只是命令發問,並不預設答案。而孔子的情況是,在過去的聖王明君時代,有著可以依靠的傳統。孔子能夠夢見先他而去的周王朝燦爛的文化及其創造者。
不管怎麼說,孔子和蘇格拉底都沒有留下任何文字,這是事實。如果說哲人的事業,單單只是依靠他的言行來展示的話,那麼,傳記必須是他的思想。這些哲人只存在于他的傳記當中。蘇格拉底由柏拉圖的數篇文章展現,而孔子的一切都在《論語》當中。《論語》傳達了孔子的一切。說傳達不如說再現。也可以這麼說,孔子的人格在《論語》中再現,並由傳承者按照自己的志願加以定向。所以,傳記不僅是「如此這般」,可能還有「應該是如此這般」的成分。保羅所表達的基督就有一種昇華,從耶穌到基督。據說,到了基督的階段,也還有進一步的發展。傳記就是這樣一種發展來的東西。不但如此,所記載的哲人的思想,也是發展來的。這方面孔子一直發展到了現代。作為兩千年官僚制國家的統治思想,為其封建性奠定基礎的就是孔子。歷史上的許多革命家都在儒教中尋找根據,即便是到了近代,儒家學派之一的公羊學派成為否定體制的首倡者,引人注目。
最早的孔子傳記作家,應該就是《論語》諸篇的編撰者吧。不過,就像我在後面的部分還會講到的,《論語》的編撰,是在孔子死後,寫了長達二百幾十年的時間,其中也包含著諸多批判者的資料。對於那些弟子們來講,孔子已經是一位聖人了。這一點,其他的學派也難以否定。《莊子》〈天地篇〉稱孔子「博學擬聖」;對儒墨大加攻擊的《韓非子》〈五蠹篇〉也說,「仲尼,天下聖人也」。在當時,孔子的反對者們也不得不承認孔子是一位聖人吧。不過,就因為如此,為了使孔子更加偉大,仰或為了貶低他,就製造了許多的故事。早在孟子的時代,就已經創造了很多應該稱為孔子傳奇之類的東西。孟子將其中自以為不好的內容稱為「好事者為之也」(萬章上)、「齊東野人之語也」(同),不予理會。不過,孟子自己的一些有關孔子言行的主張,也有許多值得懷疑的地方。除了日常性的一些問題之外,例如,孟子說「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滕文公 下)。更有「孔子曰,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的說辭。孟子所引用的這些將一切都寄託於《春秋》的孔子的言論,其實很明顯地都是偽作。因為我們知道,孔子幾度試圖改革體制而失敗,並為此毫無選擇地過著常年逃亡的生活。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很明顯,孟子的所謂春秋之學,其實就是給孔子加罪的學問。
司馬遷在《史記》中寫有〈孔子世家〉。有人不厭其煩地將其推為最古老和最詳盡的《史記》中的最高傑作。不過,也就是這一篇,在《史記》當中也算是杜撰性最強的一個作品。這一篇的年代記敘、事實關聯,同其他的世家列傳及年表等等相比較,不一致的地方非常多。這些問題,清末崔東璧的《洙泗考信錄》等已經有所指出。近來,木村英一博士的《孔子與論語》也有詳細的學術見解。
孔子出身卑賤,其父不明。我想他大概是一位巫女的非婚生子吧。或許,晚年的孔子不愧為一代宗師,得到了尊敬。但是,在逃亡中的某些時期,所謂「殺夫子者無罪,籍夫子者不禁」(莊子 譲王篇),孔子是一個沒有人接受的逃亡者,是被當作所謂的外盜來對待的。孔子傳記在《史記》中被納入世家、與諸國列侯並齊,這不僅與事實相反,而且,恐怕還要算是有違了孔子的志向吧。
因為父親談喜好黃老,所以司馬遷好像也不大喜歡儒家。當時,武帝樹立儒家為國學,置五經博士、博弟子員,在天下設學營,取儒教一尊之政策。就這樣,給與孔子以諸侯之待遇,大概也是為了回應當時國家政策上的需要吧。司馬遷寫孔子,文筆也不像寫逸民伯夷、遊俠人物傳記那樣,看不出那種特有的感慨和生色。對於孔子的讚揚之辭,也只是記述了遊魯國觀孔子之遺跡流風,徘徊許久難以離去,然後總結說,孔子「布衣,傳十餘世」、「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聖矣」,語句缺乏深刻的共鳴。也許,對於已經聖像化了的孔子,司馬遷多少感到了厭煩。此時,孔子家族的傳人是第十一代,此後又延綿不斷地傳到了第七十七代。當代的孔德成先生,祭祀神聖流連於東海。近年臺灣舉行了盛大的孔子逝世兩千四百五十年祭。孔德成先生十多年前來日本,我也有幸與他握手相見。孔先生是一位令人想起孔夫子的偉丈夫。
孔子的傳記資料,大體上集於《史記》的〈孔子世家〉。不過,《史記》的〈孔子世家〉欠缺一貫性,而且沒有選擇和排次,與司馬遷的文筆不相符合。一開始先敘述孔子的祖上家系,又加上一段向老子問禮的一個問禮傳說,這大概也是時代潮流的要求吧。在寫孔子的經歷時,穿插了許多《論語》中的文章,其中很多都不恰當。例如,描寫在陳蔡之厄時,孔子向子貢教授「一貫之道」。在《論語》(衛霊公)中,這個場面是在陳蔡之厄孔子與子路的問答之後,完全是另外一個章節的內容。孔子向子貢教授一貫之道,在〈孔子世家〉中,被當作陳蔡之厄時的事情,接在孔子同子路的問答之後,這是弄錯了章節的結果。另外,性質不明的雜說資料也相當地多。那個以不知禮儀而聞名的衛霊公夫人南子,孔子同她的會面場景,簡直就像拙劣的小說一樣。或者,有以孔子傳記為題材的小說,《史記》取材於這些小說,也未可知。在《史記》中,〈高祖本紀〉和〈項羽本紀〉之間有許多的不一致,〈項羽本紀〉中的內容,有許多好像都是取材與《楚漢春秋》之類的小說。著名的鴻門宴只不過是一齣戲曲而已。除了孔子之外,還有子路、子貢等孔門人物,都夾帶著這樣一種故事性的資料。
因為《史記》的功勞,孔子的權威在正史上與諸侯並列。不過,孔子作為現實社會中的權威推動歷史,還是後來的事情。後漢的王充在《論衡》的〈問孔篇〉中,毫無理解、毫不知趣地對《論語》大加攻擊。另外,孔子的子孫們也不一定都能飛黃騰達,魏的孔融就反對曹操在饑饉時發出的禁酒令,主張「神好酒」,結果被殺。魏晉時,清談者之流痛斥晉的表層化的儒教主義和禮教主義,指責其非人性。他們高舉反禮教的旗幟,重複著近於放肆的反世俗行為。首當其衝的就是阮籍。阮籍言:「禮豈為吾輩設」(世說新語 任誕)。但是,阮籍的清狂卻是近似於孔子所說的狂簡,真是不可思議。
儒教的權威在唐代有《五経正義》造就。其経義被提高,以至於被當作國家統一考試的內容。韓退之高唱儒教主義,也是在這個時候。到了宋代,《論語》和《孟子》也入了經典,這是《論語》首次佔據經典的地位。聖廟裡的祭祀禮也變得盛大起來,除了孔門、儒士之輩以外,注釋經典的人也得到從祀。祭祀的先後順序也總能成為問題。宋徽宗將王安石抬入聖廟,把顏回和孟子拉下來,讓王安石居於孔子之次。對於這個意想不到的闖入者,就連孔子也被嚇了一跳吧。聖廟內部也成為爭奪世俗權威的場所了。權威就是這樣的,作為權威的順序很重要,這個情況不僅僅發生在政治局委員和政黨派系之間。
可以這樣認為,在中國,官僚支配的政治體制是在宋代以後確立的。而且,在體制確立的同時,儒教的權威也變得不可動搖。明清時期,帝王還會參加釋典禮。不過,這個由儒教的意識形態所支配的舊社會,現今已經完全崩潰了。接連幾年,一切文化遺產停止刊行,也反映出現今中國思想政策的一個方面。我認為至少在結果上,這會帶來某種與古典斷絕的狀態。這樣,同其他一些東方文化遺產一樣,儒教最終可能只會殘留在日本,也未可知。
被當作體制理論的儒教,其出發點卻是反體制的。孔子的行動就很好地說明瞭這一點。不過,一旦所追求的社會得以實現,反體制的理論也就一下子轉化為維護體制的理論。這就是所謂辯證法上的變化吧。如果儒教性的思維仍然具有生命力的話,那麼,也許終將還會再次地繁衍出新的反體制的理論。儒教原本到底是什麼性質的理論呢?今後,儒教是否仍然具有作為一種思想的可能性?哲人孔子是不會回答我們的問題的。我們也只有從其傳記中讀取一些東西來,此外別無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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