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窺見「理想國」
以上是我做編輯四十載的軌跡。當回首每一個自己企畫、編輯的書刊時,不由想起井上廈的話。那是在《赫爾墨斯》上,與大江健三郎、筒井康隆舉行的鼎談「尋覓烏托邦尋找故事」中,井上談到為什麼自己深陷戲劇不能自拔時說的。
「戲劇在各種意義上是眾人協力完成的。有劇作家,有表演的演員。還需要負責布景、小道具、照明、音響的人。然而,最關鍵的還是觀眾的存在。某日、某時,在劇場上演這個劇。只有兩、三個小時。但是,這兩、三個小時如果戲劇演出成功,演員和觀眾融為一體,那個時間就在那裡定格成某種『理想國』。我是在小松劇團的每場演出中尋覓理想國。」我記得大意如此。
我聽了這段話不能不想:出版不是完全一樣嗎?有作者,有編輯。有製作、校對。有印刷、裝訂,還有紙張。為了宣傳,有負責宣傳和廣告代理的人。代銷店、書店當然不能忘。而且不是有最重要的讀者嗎?如此說來,出版與戲劇一樣,建立在許多人的協作上。戲劇需要劇場的平台,在特定時間展現特定的世界,即使有這一點不同,但如果讀者透過手裡的一本書,可以暫時離開現實世界,生活在另一個宇宙,那麼不就是井上說的尋覓「理想國」嗎?這樣一想,也許我做編輯的四十年就是「尋覓理想國」的四十年。
但是,細想「理想國」正因為它不可能存於現實,才是「理想國」。「世上不存在的地方」是「理想國」的意思。因此這是一種悖論:正因為現實不存在,我才用四十年在尋覓「理想國」。
然而,就在四十年幾乎最後的階段,我的一個經歷,也許可以說讓我窺見了「理想國」。記錄下這件事以結束本書。
二○○一年十二月某日。上午十一時許,桌上電話響了。我拿起話筒放在耳朵上,傳來有三十多年交往的作者X的聲音。
「我看了今天早上的報導了,問題相當嚴重啊。我和內人說起來,我們的孩子都大了獨立了。我們又都老了,沒有什麼用錢的地方了。所以,手頭的存款沒有也無大礙。大塚先生,交給你來支配這筆錢吧?」然後,告訴我現在有多少多少錢。
X意想不到的建議,讓我大驚。而且,被巨大的金額嚇了一跳。事情來得太突然,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勉強說出:「不勝感謝。不過,您的美意我就心領了。」放下電話,我半晌仍陷於一片茫然。而後,淚水滂沱而落。
那一天,一家知名的專業書代銷店S公司倒閉了。當天的日報登出這則消息。自從戰敗後,S公司創業以來,與岩波書店的關係非常密切。因此,一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報章、雜誌立即起鬨,渲染岩波書店瀕危。瞭解這些情況的X,放心不下打電話來。
我不認為X提出建議,是為了救助有長期交情的我個人。他是出於對岩波書店這家出版社的厚愛,即恰巧是我任社長負有最終責任的組織,提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建議。
我相信並倍加珍視真正意義的學術。製作無論怎樣通俗的啟蒙書,都要關注它背後學術的鋪墊。毫無疑問,學術專著或學問類講座,這一點是頭等重要的。X一定對岩波書店的這種姿態,以及在此基礎上的長期積累產生了共鳴吧。所以如果它瀕危,哪怕自己掏腰包也要相助。也許這話說得大了,換句話也可以說,我用將近四十年的歲月,以自己的方式建立起X對岩波書店的評價和信賴。
我的淚如泉湧,怎麼也止不住。對於X以我堅信最重要的為真,為捍衛它不惜捨私財的信賴和行為,我無言以對。難以表達的感激之情,唯有化作淚水。
X的一通電話,讓我從心底感到做四十年編輯的深意。我同時感覺,終於窺見了四十年來尋覓的「理想國」。老實說,我就是為了寫這件事,才動了寫本書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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