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辭典 2/謝曉虹
【吞吐】(節錄)
第六十四城的集體欲望:在入口處離開。
兒子被吃掉的消息在下午三點三刻傳來。
消息最初不過是一陣氣流,越過釘在民主牆上字跡已經模糊的過期剪報,沒有任何立場的國旗顏色,一切像風吹起就散落的杜鵑花季節,一點一點,教授彎身下去,撿拾粉筆的斷指。漸漸它便分裂成一種顛倒的視覺,教室驟然被破開。地下傳來由擴音器所散播的讓人迷惑的雜音,天花板倒掛著女學生們白皙的腿。有人發現教授的肩膀像觸電般微微抖動了一下。
教授閃亮的皮鞋跟在散開的學生之後走出教室。高聳的鐵皮把幾座正在進行維修的教學大樓包圍起來,被困在玻璃屋裡喝下午茶的人們卻暴露在所有人堂而皇之的窺伺之中。半張被撕毀的標語,一張沾滿了麵包屑的微微張開的嘴,整個不透明的消化系統。
教授決定走上一條老去的街。在那裡,各種舊物以及過時的知識都在被遺忘過後以一種新奇的姿態重新吸引那些最初的丟棄者。以布幔把自己圍起來的其中一個占卜師點燃了第一盞燈。他的臉上便呈現了一個滿月形狀的光暈。
「薄弱的意識必須迎向一張獅子的嘴。」他說。
教授的耳膜顫動如牆上待飛的蛾。盲目的影在黃昏裡漸漸擴大,一道缺口卻漸漸收窄,浮動的半張人臉彷彿出現過,但瞬即消失。有人在城市的夜裡點了一把火,一個準備攔途截劫的狂徒佯裝福音的推銷員站在疑惑者必經的路上。
「每一個人都有被吃掉的欲望。」教授低聲在那個女人的耳邊說。她便以憤怒的食指指向路旁一座早已欠缺香火的寺廟。廟前是一個荒廢了的池,池面長滿了無主的荷,污濁的水裡沉澱著生鏽的錢幣與各種等待被交換的象徵。女人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隱喻,教授便朝它直奔而去。
「把年老的頭顱浸入水中,濕漉漉的回憶便會把你狠狠咬住。」
多汁的舌頭從回憶裡伸展出來,時間擴張如喉嚨。沿著那緩緩打開的嘴唇鑽探,教授畏縮的龜頭便感受到一股溫暖的吸力。抱著泰迪熊的少女步入他年老的瞳孔裡。
「舔吃我一如過往。」教授闔上雙眼,跪在地上像一個虔誠的聖徒。
「你們祈求,就得到,尋找,就找到,叩門,門就為你們而開。」抱熊的少女站在寺廟前,即將打開一扇私密的門,但現在,她的視線暗示教授望向一堆粉紅色的嘔吐物,幾隻愉快的蒼蠅在上面盤旋。教授的胃在抽搐。
據說六十四城的少女都要求交往中的男人奉獻他們的胃作為禮物,正如大多數的城市裡,少女要求他們奉獻自己的心。事情的性質一致,她們想要證明的其實並非愛情,而是一切隱藏之物。在甜如蜜的語言和粗野行動之間、在精緻的美食與稀爛的排泄物之間。她們戴上手套,把蒐集得來的器官一一放進透明的身體裡。
街角塵封的一座機器。透明的胃裡有一堆相依為命的熊。蜘蛛一樣的金屬捕捉器呆在半空,縮起八隻疲憊的冷冷的腿。售賣玩偶的男人以一頂童趣的鴨舌帽遮掩他的禿髮。
「只要讓它吃進一枚硬幣,機器就可以重新活過來。」
幾個老去的少女對他不屑一顧,她們都曾經把泰迪熊放在前袋裡招搖過市,但現在卻與它們形同陌路,並且一點一點被湧入超級市場的人潮吃掉。
擁擠的手推車。參差伸向貨架的手。堆疊如山的加了防腐劑和不知名成分的熊肉罐頭。吃熊的熱潮如浪。她們像挑選泰迪熊那樣挑選這些罐頭。她們其實沒有別的選擇。罐頭刀的利齒像單車的輪,滾過一個圓周,她們倒出壓縮成圓柱體的肉沫,把它們混進打成泡沫的雞蛋裡。黃色的泡沫一點一點在濃稠的糊狀物裡幻滅。
教授把食指按在冰涼的玻璃上,指向一件熊肉蛋餅。蛋餅盛在一個精緻的錫紙容器裡,炫目的波浪紋理。刀叉在餅的中央切開一個十字,熱騰騰的腐肉氣味便撲鼻而來。他想起新聞照片上的那一頭熊:身體直立,兩個前掌趴在一個垃圾箱上,嘴裡銜著腐爛的紙皮。人們第一次發現,飢餓的熊開始搜索城市廢棄的垃圾場。咖啡店裡一共有五個人,五個人都低下頭去,默默分吃一頭混進雞蛋裡的熊。一隻熊趴在玻璃窗上,正在窺伺他們。那是老去的巨大的玩具熊,寂寞地站在人流散去的商場裡。
教授的胃再次抽搐,而夢是一天裡最後的排泄物。
夢裡他遇見一張臉,那臉一無所有,只有一張鮮紅的嘴,兩腮漸漸鼓脹起來,教授便意識到,那是一個嘔吐的準備動作。兩片陰唇,一隻緩緩的嬰兒的手,玫瑰一樣綻開。血淋淋的剪刀利落地把夢剪成兩半。教授驚醒過來時,抽水馬桶裡有一個無法辨別生死的漩渦。
地下有無法估計的暗湧,兩個大陸的板塊正在浮動。七點一級地震裡,一座正在冒煙的村莊被吃掉,地殼只吐出了截斷的手與碎裂的骨肉,飢餓的野狗在瓦礫上徘徊不去。耳朵伏在地上的人聽到水管一下接一下被敲響的聲音。牠彷彿也能感覺到,那遠在北極,站在薄冰上的雙腳抖顫的飢餓的熊。
熊被另一頭熊吃掉。
拿著獵槍的人在叢林裡漸漸迫近。第一個吃熊的印第安人點燃了一個菸斗,把它插進熊的嘴裡,熊的屍體內部便煙霧瀰漫。他吃牠的肉,但同時以煙霧安撫牠的靈魂。
《熊的故事》如是說。母親撫摸教授的前額。在一扇門後,他目睹過,母親的另一張嘴。它吃進父親皺巴巴的陽具,同時吐出一個皺巴巴的嬰孩。母親說:在遙遠的森林裡,糖果屋吃進了兩個迷失的孩童,而他目睹學校打開了巨大的閘,吃進更多的孩童。
學校是一個巨大的消化系統,城市裡到處都是它的排泄物。
電梯門打開,像一張傾側的嘴,一個猶豫不決的男人被蜂擁而上的人群推進去,電梯的門闔上、打開。一個孩子指著它說:那是一艘無人駕駛的太空船。
教授早就聽說過第六十四城偶爾把人吃掉的事。但事件具體如何發生卻無人知曉,畢竟,那個歷史悠久的城市一直被強大的監視網路像防蚊罩那樣覆蓋著,飛上半空的消息也能被祕密的獵槍打下。
從很久以前開始,便有人把城市當作一個人體來規畫。傅柯的朋友寫過一本關於城市與身體的書。書裡引述索爾茲.伯里的約翰(John of Salisbury):「城市的胃裡有一把燃燒的火中,因此人們必須迅速移動。」
地下鐵是活在一組循環動作裡的現代化生物,目的地已經被置換成速度。其實沒有吸收,也沒有排泄,城市只是像怪物那樣一直在膨脹。
紀念碑是一支陽具。廣場是一張嘴。喇叭的聲響是一種呼喚,張開的喉嚨有母性的力量。許多像熊一樣的人走進去。坦克車溫柔的舌頭,如此舔走了一個青年,以及流瀉的血。有些人被消化,有些人被排泄。無論如何,廣場始終是一個空洞的張開的嘴,一如《吶喊》中的人臉,驚恐而無聲的嘴。城市於焉更為強壯。
那是上一個世紀的事了,朋友轉過臉去對教授解釋說。在公共洗手間裡,他們都把尿液準確地射向一字排開的閃亮而雪白的尿兜,黃色刺鼻的排泄物即將被自動的沖水裝置在翻滾的聲音裡帶進地下管道。馬路上是呼嘯而過的汽車。隧道早已張開了它的巨口。踏出洗手間的教授以及他的同伴將共同往赴一場演講。
車廂裡的人被允諾各自占據一片幻想的玻璃。
教授如是記起他仍然浸在水中的濕漉漉的頭,當拔出時,推銷福音的人仍然站在他背後。路上再也沒有需要被救贖的人,她只能對著天空高聲呼叫。而他將獨自站在講堂上發表人類起源的另一種臆想:「起初,天地張開如巨鯨的嘴。母親吸吮另一個母親的胎盤。熊吞吃另一隻熊。被排泄出來的人群散開如稀釋過的精液……」
幾個昨天在公路上被汽車輾碎的途人在天空裡飄過。「陽光很好,道路暢順,城市表皮上只有幾道淡淡的褶痕。」電台的新聞如是說,而兒子被吃掉的消息是一張薄薄的關於命運的紙。占卜師拋擲它於半空。
「明天到來以前,天空伸出的舌頭便會把它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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