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辭典 1/韓麗珠
【木偶】(節錄)
木偶︰木製的人偶,九○年代末期開始流行的無表情陪伴者
只有真正懂得第八城的人才會知道,這個城市最迷人的不是沒有垃圾的街道、入夜後璀璨得眼花撩亂的燈火或時常割價傾銷的貨品,而是一旦進入第八城的邊境,旅人便可立即把臉掛下來,讓隨時為各種表情作準備的面部神經暫時得到鬆弛。第八城的居民把這種情況稱為「把臉關起來」,意即把表情活埋。
實在,只要步出第八城的機場,敏感的旅人便會發現氣氛微妙地轉變,迎面而來的第八城居民,無論是司機、詢問處人員、售貨員或乘客,都有一張不輕易動搖的臉,他們的五官,不管是精緻還是扁平,都像是風中的鐵箱。即使遇上那些好奇心過盛的旅人,把稍微睜大的眼睛久久地停駐在他們的臉上,然後用手掩著嘴巴,頭部貼近另一個人的耳朵喁喁細語,第八城人的臉還是像一池不曾吹皺的湖水,他們不動聲色地在驚訝的旅人之間走過,卻不是因為,他們粗心大意得輕易忽略了旅人們擴張的瞳孔,而是第八城嚴謹的教育,把他們鍛鍊成時刻保持禮貌的人,不泄露任何具有意義的神色。
這並不代表,第八城是個冷漠的城市,相反,第八城以自由和好客招徠旅人。即使第八城的空氣污染指數和人口稠密指數一直占著世界排名的前端,還是有源源不絕的旅客跨過邊境進入第八城,因為第八城善於製造距離的文化,使樂極忘形的旅客錯覺地以為,第八城人淡漠的眼神,代表無論旅客有任何舉動,都會被視而不見,他們便終於得到完全屬於自己的廣闊空間。因此,我們可以發現,第八城那些一塵不染的街道、馬路、商店,甚至熟食小販的攤檔前,經常有人做出一些使人無法理解的動作,例如脫光衣服倒立,四個人一起接吻,用緊窄的絲襪包裹著頭部拍一張自拍照。
每個月的第二個星期天,第八城的高速公路都被用作行人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公路上總是擠滿了各種表現怪異的人,他們或是一邊高聲尖叫一邊奔跑,穿著睡衣在路上徘徊,或在告示牌前打側手翻,這些急迫地透過身體展示創意的人,跟那些像是幽靈般無動於衷地走過的路人形成強烈的對比,我們毫不費力便能分辨,誰是旅人,誰是居民。
這並不代表,第八城是個放任的城市。在地鐵站、升降機、更衣室、餐廳、電影院和美術館,幾乎每個地方的入口,都張貼著「進入前請先關上臉孔」、「請保持臉部表情平靜」等字句。當然不願遵從的人,無論如何還是不會就範,而從第八城管理員或服務生那些文風不動的臉面上,卻又從不會出現厭惡或排拒的表情。
我在一九九六年初次抵達第八城。或許是因為置身在一種不知名的散漫狀態中(大學畢業後的好幾年,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那時的我沒法搞清楚,從第八城人臉上隱沒的神情。或許,那時候,我關心的並不是表情的問題,而是第八城一直以「旅遊城市」自居,那地方並不屬於任何人,每一個人也可以走進來,短暫停留,然後離開,即使是第八城人(第一批發現和居住在第八城的以黑族人後代),也不過是逗留在這地方較久的過客而已。
在第八城待了兩星期後的一個下午,我決定要在那裡住下來。除此以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能長久地當上一個旅人。
也有可能,是第八城區E區四五六號的「木偶配售店」促成了這個偶然的決定。
九○年代中期,第八城的木偶仍未被旅遊雜誌廣泛報導而為人熟知,致令各地遊人慕名前來,那年頭第八城木偶,只被視為潦倒藝術家或業餘愛好者用以自得其樂的手作玩意兒。那骯髒的小店子位於潮濕陰暗的食店後巷。要不是為了躲避夏日午後灼人的陽光,我絕不會被店子兼售的瓶裝可口可樂吸引而走進去。冰凍的可口可樂流過食道進入胃部,涼意像陰影那樣籠罩著我,必然是店內雜亂無章的木頭,令人產生躲在樹下的錯覺。
「隨便參觀。」那個穿著深灰色圍裙的男人從一個小房間走出來的片刻,我曾經短暫地猶疑要不要離開。很久之後的我,卻認為令我留在店子裡的,並不是外面令人絕望的酷熱,而是店內的每一段木頭,都有著鮮明而無從模仿的表情,那勾起了我內在模糊而熟悉的感覺,雖然我無法說明那是什麼。
「要知道,這些木頭本來都是年紀老邁的大樹,它們因為種種不同的原因壞死,在它們被徹底蠶食之前,我們把枝幹砍下來,打磨,製成木偶。」那男人說。
有些木頭就像是一張椅子或桌子,有些活生生地像男人、女人、老頭或小孩的姿態,但有更多的是令人費解的形狀,那上面的木紋,都有耐人尋味的表情。
我觸摸木頭粗糙的紋理,湧起了要擁有它們的衝動。
「這些木偶都是用作表演的吧?」我轉過身,才看清楚那男人戴著黑色粗框眼鏡,頭髮全是銀灰色的。(多年後,這個男人成為世界知名的木偶生產商,並遷居到第三十城,卻再也沒有親手製作任何木偶。)
那男人用圍裙擦了擦沾滿灰塵的雙手,扶了扶眼鏡說︰「這裡生產的木偶,只供人們作配偶之用。」
「不少人在這裡找到能跟自己共度餘生的配偶。」男人指了指牆壁上密密麻麻的照片,照片中的人抱著木頭,嘴角呈現一種圓滿感。他解釋說,在婚姻制度瀕臨崩潰的第八城,木偶的出現,挽回人們對關係和感情的信心。「十年前,那些找不到伴侶的人因為社會對於配偶種種約定俗成的要求而備受困擾,紛紛患上當時盛行的焦躁症。木偶把他們從這些限制中拯救出來。如果一段木頭是適合的,那就找一段木頭;如果家庭是一個玩笑,那就找一個幌子,以類近劇場的形式,應付過去。」男人的說話,就像那些將要成為木偶的木材,充滿誘惑力。我裝出全神貫注地傾聽的樣子,其實一點也不相信,倒是面前一塊橢圓形木段,使我想到奇奇。
當奇奇在睡夢之中,臉上就會浮現一種跟這木頭非常相似的不在乎神情,大概連她自己,也無從得知這一點。至於在奇奇記憶中的我,我大概也永遠無法得悉。
我跟她在第十六城的火車站分別後,再也沒有碰面。所謂的分別並非錯失,而是刻意策畫的預謀。在第十六城的火車站,我拿著前往第八城的票子,而奇奇手中的票子則以第十城為目的地。我站在左方的月台,她站在右方的月台,列車還有五分鐘便到達,那是我和奇奇環遊亞洲的旅程中第一次起了紛爭,我們都堅持要先去自己喜歡的城市,沒有誰願意讓步。
漫長的沉默之中,空氣凝固像無法搬動的鉛。先開口的是奇奇︰「這樣吧,我們各自繼續未完的旅程,如果兩人站在同一個圓形之上,終會在線的某一點碰上對方。」
這句話就像是順理成章地被說出來,我們誰都不感到驚訝。開始旅程以來,我們從沒有鬧意見,有的只是過多的靜默,有時我會裝作自在地問她︰「沉悶嗎?」她說不,然後問我︰「你呢?」我搖頭,提醒自己要經常表現出高興的樣子。實在我並沒有不快樂的時候,只是有時會渴望目前的一刻,會更迅速地成為過去,慢慢變成回憶,就在奇奇不耐煩而臉容緊繃的時候,迷路時困惑的眼神,或跟陌生人交談時,努力要理解異國語言時不自覺地緊張的時候。
列車往不同的方向駛去。多年後,我認為我們早已察覺大家站在兩條平行線之上。我從不相信,會有兩個或以上的人,置身在同一個圓形的線上。
我不知道,是我選擇了橢圓形的木頭,還是它選擇了我。我把木頭和奇奇的照片一併交給那男人。木偶被製成後的形狀是木偶製作者所決定的,根據那男人的說法︰「這保留了選擇配偶時的不確定因素。」
幾年後,「木偶配售店」成為了第八城的旅遊熱點,箇中的原因,並非僅僅是那男人製作木偶的精湛技藝,而是鄰近的第十四城那長時間勞動的工作模式,使居民缺乏結識對象的閒暇。每個週日的下午,都有許多成年的男女,長途跋涉地跑到第八城,在「木偶配售店」門外,排隊訂製一具跟自己相襯的木偶。
現在,我已無法說清楚,年復一年地留在第八城的原因。只是,許多無光的晚上,我躺在床上擁著表面光滑的木偶,第八城的流行曲〈一半〉,總是一遍又一遍在我的腦子內自動重播。現在,我只能記起殘缺不全的歌詞︰
一半/的一半/的一半的一半/是你的一半/的一半的一半/遺失在夾萬裡的一半/一半一半一半/緊鎖的夾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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