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話說那大宋宣和年間,杭州府學子徐承茵、陸澹園、李功敏三人來到皇都汴京,參與禮部應舉,不料朝廷更換法度,廢科舉,興學校,今後取士概由學校升貢。那三人道:「小的熟讀詩書,也及於押韻黏貼之類,怎奈朝廷朝令夕改,於今倒只注重書畫醫算,與小的等十年窗下功夫本末相違。此莫非前功盡棄,直恁地了得?」
──慢一點,你寫的書是準備唸給明朝的人聽,還是供現代讀者看?
──何來,──怎麼的哪?
──你的話本要是唸給嘉靖萬曆年間街坊上的人聽,倒也有它的風味。可是你要在新世紀來臨之前作暢銷書,卻免不得另有研究。其務必融合於當代讀者心理。
──可是我所敘乃北宋末年事,難道不顧八、九百年間的差距,用當時人不知其所以然的語句,作當時人無從瞭解之想法?
──你寫的是小說,還是歷史?
──歷史小說。
──這就是了,究竟還是小說。小說者Fiction也。Fiction者寓言也。歷史只注重事實何以如是展開。歷史小說雖不離現實,但是要兼顧應否如是展開,是否另有門徑。因此務必迎合讀者心理,敘實時與讀者一同敘實,虛構時與讀者一體虛構。即縱有瞞謊之處,亦要吊通讀者彼此包瞞圓通,否則武松赤手空拳打死老虎,盧俊義壁上題反詩而不自知,宋江在李師師宅之陰暗處窺見徽宗等事,又如何站得住腳?難道全能禁得起合於邏輯之質詢?
──那麼我這文稿,你以為是話本的,應如何處理?
──放棄它,一切重來。
第一章
他雖然氣喘未已,卻神智清醒。
他知道自己亟應站起來。如不即刻站起,可能永不會站起。尤其也要使坐騎迅速的站立得起來。馬匹四腳落地,可不是好現象。
他們已在下山的坡道上,這是一座小山坡。繼續下坡,應離人煙之處不遠,或者前面即是真州。
陳進忠到哪裡去了?這傢伙……
不,他不當對自己的馬弁懷疑,他不過往前探視,打看有無村舍,可否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也先替他找一杯開水喝。要不是他如此一介孤忠,他不可能隨著自己到這蠻荒絕境裡來。為什麼他連馬也帶走?他不得不如此。這裡一片荒涼,連一株繫馬的樹樁都沒有。
要是能撐到真州那就好了。先不管他金人是否駐在,討到一杯開水喝再講。況 且「渡易水,歌燕市」,他別無他法,只有有進無退。
他一閉眼就到自己母親,不知她老人家這時在杭州家鄉在做什麼?還在績麻?她曾不時替自己沏得一壺綠茶,現在兒子連一杯茶都喝不到了。她老人家連壺嘴已砸破的茶壺都捨不得丟。她開口就說:「他們都不叫他徐老爺和徐相公了。有些外頭衙門裡來的人就提名道姓的叫他徐德才……」
他在杭州時真耐不住她的囉嗦。為什麼現在置身在河北的荒丘上,倒記得起這些話語?人窮則思父母,這話是說得不錯的。可是他並沒有聯想到自己的父親。他名叫徐德才,人家都以為他是徐得財。結果又無財可得,還被人視作「工商異類」。怪不得自己三代無名,無法與公卿將相的子弟較量……。
不,他不應當如此輕蔑自己的父親。好子不厭家貧。他不是立志自己打開一條出路?不是決定以軍功起家?並且吟誦著「聖代即今多雨露,暫時分手莫躊躇」麼?他仍是只有有進無退。
他強睜著眼睛想站起來,只是氣喘未已,站不起來。眼看那坐騎也和他自己一樣,在很費力的吐氣。要不立即站起來就會永站不起來了。他想來害怕,所以再又閉目思量。
閉下眼睛,他又見及祝霈,畫學正何敘,集賢院領院事的鄭正,和他一起去南薰門裡油餅店喫茶論說的太學生,甚至和他一起搭船南歸私帶駱駝毛營利的白某。何以會牽涉想上這許多不相干的人?他想逃避當前現實。他想把所躺著的荒丘和垂死的坐騎當著一場夢寐看待。他只能從遠處著想。他想著在清江口學畫船,在萬勝門練騎馬,在潭州或長沙買毛邊紙習大字,河陽,江州,荻港,姚溝,蔣埠……
可是忖來想去,他忘不了那張擇端帶稚氣的笑容。他也難忘記李伯紀大人穩紮緩進的策略,又不時仍想起五姊茂德的「汴京八景」。想及這些人,也逐漸將自己帶回此時此日,重歸於此身此地。因著陸澹園而憶念著小妹蘇青,因此也聽見她所說的:「哥哥好生照顧自己,娶個好嫂嫂,好生服侍雙親,那我也放心了。」
想及蘇青,也想及曾有?笫之緣,卻未親芳澤的樓華月。為什麼把全不相干的女孩子混在一起?只見得紅顏命薄,上下皆然。即是蘇青今日成親,以陸澹園的習性而論,她的前途仍在未卜之數。想及五姊,必然也想到她那「淘氣的小妮子」之念妹。這時候引上心愛人,不禁心頭刺痛。
這兩年來的經驗:一觸及自己心愛人,欲即不得,欲見不能,兩年之內也難能通上四五道書信,總是隱伏著前途未可知之數,想來不免心慌,現在既已呼吸不靈,不能再犯上心慌。
難道綠窗新語,煙雨傳奇,你讀「見關」鶯語花低滑,我讀「瞰關」鶯語花低滑還不令人尋味?誰不知道瞰即是見,而且句中也帶著芳馥的氣味?他們之間還有「紫徑擷英」如此離奇之事?又有「蘇堤對岸人畔柳」水中看去的倒裝法?再隨著「九嶷山裡深處,洞庭湖岸近旁」的兩地相思,這不全是古今帶著流風遺韻的人物也難能遭遇的機緣嗎?
可是至此看出:「此情可待成追憶」,一切都已既往。今生無望已是大勢所趨了。他一生只見過她三次,這第三次,很可能為最後一次。他為什麼要在道別時說出「天上人間會相見」的不吉祥語?可能此句已成讖語,他還害怕金人還要將她派嫁番王。這時候救護不得,自己臥在荒郊,坐騎待斃……。
為什麼陳進忠還沒有回來?看來他永不會回來了。
不,他扭轉自己。不承認也否定今生無望。再過一會子,只要氣喘稍止,他仍要掙扎起來。縱使「頻年躑躅成夢幻,幾度馳驅付塵煙」,他仍舊可以捲土重來。要點在想寬想大想遠。
他還在候著陳進忠。馬弁回時,他要他將自己攙起,馬也扶起,這才是捲土重 來。他一定要從高處深處和大處著眼。
他可以遙想五年之前還沒有和心愛人邂逅時的情景。不要沉湎著現今是靖康二年,或者什麼建炎元年。讓它倒推回去,只說於今又是宣和五年吧。
第二章
宣和五年三月二十日,徐、陸、李三人在敦義街鐵老虎巷劉家縷肉店晚餐。這家燒得好的炙金腸,主菜則有沙魚兩熟和蕈炒腰花。這裡的店小二早已知道三位老主顧乃是今朝的文魁才子,他日的尚書侍郎,於是引進後樓的僻靜房間,不容下流妓女闖入賣唱乞討,也負責擋住本路查問的巡檢。三人才能在酒飯之餘暢所欲談。
酒過三巡陸澹園臉已微紅,此時說起:「我想這一套視作荊國公的新法與否無關大局,主要的它一定行得通 。」
徐承茵提起他的注意:「你去年冬至前還說公算不高。」
「承茵兄,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陸澹園再呡一口,繼續說出:「迄至年底他們還只讓我們清點騎兵數目,我還是將信將疑。可是於今他們將步兵人數也一併交付我們清理,這是一個重要的關鍵。」
徐承茵心裡明白:陸澹園算學剛畢業,即派至新成立的審計院。初時尚不過是見習官,也和其他人一般無二。可是自今年元旦起,天下兵馬人數全讓審計院清理。然來樞密主兵,三司主財。各節度使和各都統監所報的數目總是至樞密院的少,以便在作戰時推卸責任;至三司的則多,以便虛冒糧餉。於今審計院職在照磨,亦即是要查勘得明白。不僅報至京師各衙門的數目要彼此相符,即各路的總數也要與下屬的分數能夠核對。於今院裡又擴大職權,陸澹園也加入了一個離奇的頭銜,稱為「延引官」,有從八品的級位。
誰不知道「不怕官,只怕管」?於是各路派來京師的承應人員少不得要到審計院問安送禮。主要的任務乃是解釋帳目上的數字彼此不符各有緣由。當中有結帳的前後時間地點不同,也有犢馬出生,也有嚴寒凍歿,還有亡走復歸,總之即少有不符,亦無虛冒隱瞞情事。於是圓通默許之後審計院人員也一齊沾光,他們的舉止較一般京官闊綽。正今陸澹園也腰束一條時尚的鵝黃圍腹,較兩位學友的氣派要寬裕得多了。
說到這裡陸澹園又用一隻手指著承茵:「你們那裡怎樣?畫卷有標題作交代沒有?」
徐承茵只連續的搖頭兩次。這時候只有李功敏還是默默無語,他斜面對著鑲銀竹箸上的刻字直看。竹筷上的刻字為「人生一樂」。樂字用行書,寫如牙字多一捺,「?」。箸箸如是,自甲子、乙丑、丙寅年間至今並無不同之處。但是李功敏──於今國子監的助教──看去的時候好像當中有很多值得思量之處。陸澹園打破他的凝思。他發問:「敏兄,你看如何?」
李功敏放下竹箸,又慢吞吞的喝了一口茶,才以長兄的身分講出:「我的看法仍和以前一樣,新政行得通行不通不是我們三人可以解決的問題。我們的辦法無非安分守己不求急功。陸兄既已升了官,徐兄也為畫學副正──」
「畫學諭,」徐承茵更正了他。
「好,就是畫學諭,也是正九品。於今朝廷待遇的俸祿也不算過薄,聽說今年香殿之間祿米還要增加──」
陸澹園據所知插入:「最低限度以前的每月二石,今後一律三石。」
徐承茵聽得這消息也不免感到興奮。月入三石。他在東京並無眷屬。要將三石祿米的領單賣出,又有兩季絹布,又有街上作畫的出差費,則月俸的十四千總也可省下七千八千。蔡太師的新政對各人目前衣食上講倒確有好處。
李功敏又拿著筷子上的字在看,可是這國子監助教並未就《說文解字》闡釋箸上篆文,而在繼續著他三人遭遇的話題。「我想人生上最重要的無過於知足。兩年前我們來到汴京,時值朝廷更變法度,廢科舉,興學校,我們錯過機緣沒有趕得上進士及第,榮宗耀祖,這算是不幸。但是不幸之中也有大幸。因為如此大家都能入學就業。據現今的辦法一萬七千多人考六百個進士,即算皇恩浩蕩將名額增至七百,也仍是大海撈針,並沒有探囊取物的容易。與其考得不中鎩羽而歸,倒不如大家都撈得一官半職的實際。」
可是他的解釋觸動了徐承茵胸中之不平。「功敏兄長,」他不由自主的說,「話不是這樣講的。當初廢科舉,興學校,此乃朝廷制度,我們沒有話說。可是學校不行,再興科舉,我們也應當一體參與應試,這是我們的本分。」
李功敏這時放下了竹箸。「你說禮部應考是你的本分?」他睜著眼睛向徐承茵質問。「有些應考的舉子還說一體入學才是他們的本分呢!即是我們的太學生還相信我們學書學算學畫的才逢得上天賜良緣呢!一年半進學,兩年得官,他們還在羨慕我們。於今進士還不知道能否繼續。如果照陸兄說的新法準行得通 ,將來朝廷就要把你們首批學算學畫的當作頭等人才。其他科舉出身搞九經十七史的只好瞪著眼睛看。」
陸澹園笑著說:「我想還不至於到那種程度。」
李功敏說:「你們還不相信。只要問我們的學生,你問他們還是現在待著守株待兔的準備科甲好,還是像你們一樣一心就業的好?我敢擔保十人中之九人和我們一樣的先撈得一官半職。」
徐承茵心裡明白,李功敏雖然和他及陸一樣沒有考上科舉卻上得書學,於今任職國子監,不論好壞仍是正途。即使朝廷政局有何變化仍不能動搖他的事業。況且門前桃李,將來總有幾個太學生會在功名上出頭。來日記惦著老師,也免不得一番照顧。不像他和陸澹園一樣一切靠蔡公新政。萬一新政垮台,則兩人前途全無憑藉。
徐承茵杭州府錢塘縣人,他祖先徐新銓與徐新鑑二人在唐朝末年隨著吳越王錢鏐創天下。新銓為指揮使,新鑑為王府賓客。徐門也是第二流第三流的世家。發跡之後,他們來杭州城外靠湖處合造一所大廈,時人稱為徐家大屋。又請了一位儒師作有輩名師,讀如:「新庭流彩,嘉賢同攸,積德承福,鴻瑞永休」。意思是兄弟和睦,既有光亮的新居,兩房的子孫也必效法祖先愈會攢積,將來繼宗承業,保存著他們的胸襟之抱負和吉祥的嘉兆。不料錢家四傳而有立嗣之爭,吳越王錢倧為錢俶所廢,徐家亦遭波及,總之即是兄弟叔侄,參加對立的兩方面,弄得兩敗俱傷。徐承茵的一房出自新鑑,雖然沒有和新銓一房樣的子孫流散,也就聲望大不如前。及至大宋年間徐家大屋早已水塌,新建的大廈,也遠遜於昔日的規模,只是人家還知道杭州小西門外有徐家新屋,於今又已百年,徐家新屋也已早為徐家老屋了。
照輩名詩上看去,徐承茵之「承」字乃是徐新鑑之十世孫,至此新鑑一房也曾一度中興而再式微。除了有些支裔遷居各地自謀生計外,各房人眾聚居在老屋內,不免湫隘,田產則因分析賣當而萎縮。徐承茵的父親徐德才因著家計曾一度於杭州明金局任採辦之職。明金局為朝廷供奉而設,內中有些物品須要裝潢鋪墊。徐德才因為與城內街坊熟悉,因此得替局內辦事的宦官作中介人。採辦也非固定的官銜,也不過是供傳奉時方便的稱呼,所得三千五千,不過餬口。
徐承茵原名承恩。也只因徐家缺乏讀書人,才讓塾師給他取下這樣一個尷尬的名字。徐承恩長大讀書之後深覺得自家名字一看就像宦官僕從或他人之佞倖,曾屢請本縣儒學教授改名。教授稱姓名已填入縣中小錄堅持不允。復一日承恩又謁教授。這次教授倒不待他開口業已道出:「你運氣好,現今查出三十年前縣裡名單已有徐承恩其人,三個字一筆一劃與你的姓名全部相同,如此你可以依例改名。我正在申請將你的恩字下面除心,你今後可稱徐承因!」承恩仍是不快,因為承因可誤為塵因或澄音。只是剛離開了宦官之名分,又帶上了釋氏沙門的色彩。教授也看出了他的意態怏怏,就說:「這名字已填入姓名錄裡去了。好了,我現在再在因字之上添一草頭,看來還添得上,也不現痕跡。這可算通融方便已到盡頭,不能再改了。」
如是徐承恩,初為徐承因,終為徐承茵。
及至省裡應考也發生了問題。原來學子應考當什伍聯保,不能有孝服未除,僧道反俗和工商異類的混入。這「工商異類」的名目在太祖時即經見諸文書,以後也無人關注。此次則因徐承茵的父親徐德才曾任明金局採辦,有人以匿名信告到府裡稱徐家非仕非農不能混雜入舉子試。府裡教授召集應試的學子評判。仁和縣的李功敏和餘杭縣的陸澹園本來和徐家有來往,至此仗義直言,說明徐德才並非匿名人所告之徐得財,既非市儈,尤不是工商異類。實際上徐德才源出錢塘望族有若干人證物證。據此徐承茵才能參與府試。有了這段周折,三人成為莫逆之交。及至來到汴京,大家無緣參加禮部會試與明俊殿的殿試,更覺得風雨同舟。他們在所謂「郡齋」,亦即臨安會館食宿的時候,已是朝夕與共。以後經過所謂甄別考試,三人入不同的學校,但仍不時聚首,一則探問家鄉消息,一則交換各人就學進職的經驗,藉此窺測朝政對大家前程的影響。劉家縷肉店地方方便而不吵鬧,正是三人喜愛處。
提及朝政和學規,則自神宗皇帝頒發王安石的《三經新義》以來,距今將近五十年,朝令夕改也不知多少次了。並且一朝罷詩賦,重德行;一朝又重策對,用字說;一時《春秋》也不許用,一時又滲入佛老,廷試也三年一屆以後又擱置五年不行,以致天下塾師都不敢相信自己。有些人將課讀生徒的講義分作兩種抄本,藍本為應付當今持政所提倡;另備白本講義私用,也作為對付時局改變,須要歸原復舊之張本。
徐承茵自束髮就教以來即聽得先生說起:「你看眉山蘇東坡作〈賞罰忠厚之至論〉說什麼『可以賞可以無賞,賞之過乎仁。可以罰可以無罰,罰之過乎義。過乎仁,不失而為君子,過乎義,則流而為忍人,故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這分明是胡說!未來有功則賞,犯罪當罰,法律總要有一個準則!怎麼又由他蘇東坡提出一個可以賞也可以不賞,可以罰又可以不罰之曖昧游離的境界!到頭只能憑他蘇東坡一人作主,憑己意武斷,凡是迎合他的主張之人皆為君子,凡反對他的盡屬小人!」
現在看來這先生也仍是腳踏兩邊船。他一面支持新政,痛斥蘇東坡和司馬光;一面也朗誦他們的文章,也令士子記在心頭 。於是倘若新政不行而復古,蘇馬復生,正邪倒置,他們已有準備。
並且徐承茵來自錢塘縣,家又在小西門外,面對西湖,不覺對蘇東坡先生有一番尊敬。他小時就聽說蘇公知杭州府,替本郡做了一件功德大事。原來西湖水涸,運河引海水通舟,一時杭州城內外地泉鹹苦,居民遷往他處,整個市面有蕭條之虞。蘇知府發動軍民十萬人鑿六泉暢通湖水。又把葑草拔除築為蘇堤。湖邊則遍種菱角,又責成種菱人戶繼續剷除葑草。從此江潮不復入市,飲水甘美,人民安居樂業。他去後人築祠祭祀。即朝中貶蘇為奸黨,他在杭郡仍是香火不絕,即新來之地方官亦無法禁阻。
可是身在江南家鄉有一段看法,現來闕下又有一種看法。原來蘇東坡、司馬光等人主張一切大而化之,雍容為一切之根本。王安石的一派則重功利,不含糊馬虎。改革派從重新註解經典做起。孔子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可見得富貴之本身並非即是不仁不義。孟子說:「王如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也就是說好色貪財乃人之天性,只要上下同好,公開承認,又有何不可?於今蔡太師提倡的「豐亨預大」也是這個道理。豐者大而多也。亨者通達也。《易經》就說出:「豐亨王假之,有大而能謙必預。」亦仍是王與百姓同之,有政府作主,既已操縱了充分的物資與實力,今後繼續擴張發展,也用不著誇大其辭,即斷無不能通預之理。
徐承茵也非冥頑不化。他起先以為貶司馬光等三百餘人為奸黨,將姓名鐫碑刻石,由今上皇帝御書於端禮門外,其子孫不得應試,皇室不得與之通婚,而且奸黨家屬不得來京師百里之內,未免做得太過。後來日子一久,把內外情勢看清就知道黨錮之禍與文官組織考選制度無法分離。既有科舉則不能避免舞文弄墨,以文字上下其手的習慣。也無法遏止家庭親族間的恩怨。誰不知當今蔡太師之弟蔡卞,即是荊國公王安石的女婿,要他反對新法,也就是緣木而求魚了。並且大家都知道司馬光道德文章冠天下。朝中將他的名字列為奸黨之首時,還有一種說法:當時做工的石匠拒絕把自己姓名一併鐫在石上,以免千載之後當戴著一個陷害忠良的罪名。可是現在看司馬光劾王安石的表,內稱:「安石首倡邪術,欲生亂階,違法易常,輕革朝典,學非言偽,王制所誅,非曰良臣,是為民賊。而又牽合衰世,文飾奸言,徒有嗇夫之辯談,拒塞爭臣之正論。加以朋黨鱗美,新舊星攢,或備京畿,或居重任,窺伺神器,專制福威,人心動搖,天下驚駭。」這樣的文辭也是盡其刻毒了,如果真的經過宸斷批可,也是要置王安石等人於死地。怪不得新黨得勢也要斬草除根,務須杜絕諸人親屬子弟再來時,又以道德的名義翻案反正了。
只是當代新法與荊國公王安石的新法更進一步。蔡太師不僅慫恿今上行方田法,重榷運,也鑄當十大錢,將京官薪給一再調整,又整個改變學制。詩詞歌賦都是無病而吟,供文人含糊其辭,用作道途諷刺,掩過飾非的工具。只將蘇東坡之「可以賞可以無賞」變本加厲。學子須刷清頭腦務必從正字習畫學起,以便耳目一新。當然醫算也關重要。他們應舉而來的二千餘人雖沒有遇到考進士的機會,卻仍給予甄別考試,內有字法、畫筆、算數、醫理四項。其中畫筆一項出入意表之外的,乃是令各人自憑己意畫茶壺一盞、茶杯兩只擺在盤中。大部學子只以為試題出得滑稽,於是畫得東歪西倒,方圓失據。殊不知當局認為的格物致知正心誠意,即在這實際的地方著手。榜出之日,凡在書、畫、醫、數四科之中無一技之長的,一概遣送回籍。李功敏寫得字好,陸澹園長於計算,已是由來有素。徐承茵之能以畫見長,則來自一段奇緣。
然來承茵手短。大凡身長五尺半的男子,手長從肩骨至手腕最短也有三尺一寸。獨徐承茵只有二尺九寸。他的手指也粗短。於是他寫起字來,筆筆剛?而突出,缺乏一般人的秀麗。惟獨畫茶壺他乃是能手。這也緣於他閉戶讀書作文時,他的母親經常給他沏得一壺好綠茶。每當文思乾澀,需要停頓休憩,重新考慮之際,他已養成一種習慣,也不離席,只是隨著興之所至的對著眼前事物寫生──畫茶壺。
初時他還沒有體會得到:他一心只想將輪廓上的曲線綿延委婉的一筆勾出。畫得多了,他才領悟弧形曲線無非粗短直線連綴而組成。
他自己的粗硬筆法正符合此需要。只是這些短直線畫得著實不虛浮,轉彎之處只用筆抹過勾點,也就維妙維肖了。
當甄別考試題出之時,其他學生對著試題笑,他自己也笑。可是他所笑與人不同,乃不是像旁人樣以為試題荒謬,沒有叫受試者畫山水景物竹籬茅舍之類,而畫碗盞,他笑的乃是正中下懷。果然出榜之日他被送往畫學,名列第二。後來第一名因生病而中途退出,徐承茵從此成為新成立的畫學中之特殊人才。
然則這番遭遇有好有壞。固然畫重要,可是不待說,他徐家人叔伯一致支持他讀書,原望他一帆風順中了個進士榮宗耀祖,將來出將入相的機緣都在彀中,縱不然也以文墨見長,在御前作學士翰林。卻想不到他將以丹青為一生事業。還有的鄉人無知,他們未曾聽得韓幹畫馬傳神,曹霸圖功臣畢肖也各有一番建樹。他們所知道的畫官,則只有一個傳說中的毛延壽。此人向王嬙家索賄不遂,因之將一個絕代美人畫成一個姿色平庸的宮女,以致漢帝遣她和番,至今為人唾罵。只此一點,他們對承茵的入畫學也無從刮目相看了。
及入畫學,他才知道當今天子也是畫家。御筆所繪唐朝女子熨絹一幅,即一度送至畫學傳觀。當局一再強調畫學的重要:今日之所謂畫並不是憑空製造,而是照著景局寫生,探求人倫物理都從這些地方開始。畫師不能憑畫局出將入相,可是出將入相的基本原則的根據,卻都可以在筆下產生。要構造一幅汴京景物的畫卷即由今上創意作主。他指望畫師之筆像《詩經》的作者一樣將皇都人民一般生活據實寫出,作為施政的根據。徐承茵為這景象憧憬,要是這設計的預想完成,可不是參與的人全都前程無限?
其問題則是無人能擔保這設計能依預想完成。要是再來一次星變,蔡太師的新政傾覆,則參加畫卷工作的人都可以被視為邪派和奸黨。加以現在的主持人劉凱堂性格這樣的倔強,得罪人又多,那種局面真不堪設想。想到這裡,徐承茵也免不了怨恨自己命運之坎坷。要是或遲或早參加考進士之大典,得以占得一個正途的名位,不是可以避免無端的煩惱?
他淨手之後回到餐室,陸澹園已和店小二結了帳,還留下了一百二十文的堂彩。承茵只得喃喃的說:「又讓你一個人破費,真是不好意思!」李功敏從旁圓解:「都是家鄉人,也用不著客氣了。不日徐兄功成,畫卷圓滿,天子嘉獎,翰林院加官,我們可不是一塊沾光!」
這時候店小二又捧入一角冰凍甜酒,不開在帳單上,為店東孝敬。陸澹園將酒倒在手指尖的小杯上說著:「飲罷!今朝有酒今朝醉!」他又提議唱歌。他一開口,李功敏也提著嗓子唱,承茵只好附和。他們所唱乃是當今流傳得最廣的《百媚娘》,作者張子野。詞云:「珠闕玉雲仙子,未省有誰能似?百媚總算天乞與!淨飾濃粧俱美!若取次芳華皆可意,何處比桃李?」
巧的是張先字子野,宜興人。此地在太湖南岸,去三人家鄉杭州府不遠。他所填詞固然按集韻,但如以南腔調唱出,更能表態所敘之扭捏味道,比如「子」和「似」,少帶「紫、緇」之濁音,「與」讀如「呂」,「美」讀如「米」,也就更夠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