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名單和目錄(節錄)
荷馬能夠建構(或想像)一個封閉的形式,因為他對他那個時代的農業和戰士文化有清楚的了解。他知道他的世界,他知曉那個世界的法則、其因和果。此所以他能夠賦予它一個形式。
不過,藝術上的再現,另外有一個模式,也就是說,有個情況是,我們不知道我們所要刻畫之物的界限在何處,我們不曉得我們要談的東西有多少,於是只好推斷說,它們的數目如果不是無限,至少也大得像天文數字。我們無法做一個界定,於是,為了能夠談這東西,為了使它能為人所理解,或者,使人至少能感覺它多麼大,我們根據它的屬性,列出一張名單;在下文裡,我們會看到,從希臘人到現代,一件事物的偶有屬性(accidental property)都是無限的。
這並不是說形式無法暗示無限(整個美學史都一再重申這種暗示)。不過,美學上的無限,是我們對某種比我們大的事物的主觀感覺。這是一種情緒狀態,亦即是一種潛在的無限。反之,我們現在談的無限是實際上的無限,在這裡,事物或許有數目,但我們數不出來──我們擔心,要是計數它們(一一枚舉)的話,可能永遠停不下來。康德仰視繁星燦爛的夜空,油生崇高之感,也就是說,他(主觀上)覺得他眼中所見景象有其超越他感性範圍的境界,於是,他設定一個無限作為前提,這個無限,非但我們的感官無法掌握,連我們的想像力也無法擁抱;這是一種不安的快感,使我們感到我們的主體性是偉大的,能夠心嚮往之,嚮往我們無法擁有的東西。康德體驗到的這種無限之感,帶有濃厚的情感成分(而且可用審美方式來刻畫,例如畫一顆星星,或寫一首詩來描寫一顆星星)。相形之下,星星不可勝數,這不可勝數就是無限,我們應該稱之為客觀上的無限(就算我們不存在,也會有無數星星在那裡)。如果一位藝術家嘗試為宇宙中的所有星星開列一張局部名單,那麼,我們可以說,他希望使我們想到這客觀上的無限。
美學上的無限是一種悸動,這悸動的來源是,我們所仰慕之物具備一種有限但盡善的完全性(completeness)。另外有一種再現方式,幾乎是具體地暗示無限,因為它事實上無止境,而且不完結於形式。
我們要把後面這種再現模式稱為名單,或目錄。
讓我們回頭看看《伊利亞德》。有一個節骨眼,荷馬想要我們感覺到希臘聯軍何其浩大(在全詩第二章),以及特洛伊人在恐懼之中所見沿著海岸展開的人潮何其可觀。首先,荷馬做一個比較:兵甲耀日的那片人潮,有如一場燒遍森林的大火,又像一群如雷霆橫空般飛過蒼穹的雁、鶴。但是,什麼比喻都不濟事,他於是求助於繆斯:「指點我吧,哦,住在奧林帕斯山上的繆斯,無所不知的,達南人的領袖;我不要將大軍一一點名,即使我有十根舌頭十張嘴」,因此,他準備只舉出船長和船隻的名字。
他採取的做法看來像走捷徑,但這條捷徑也花掉他三百五十節詩。名單顯然有限度(他不要提其餘的船長和船隻),但是,由於他說不出每個領袖麾下有多少人,他暗示的數目仍然是無限的。
乍看之下,我們可能以為形式是成熟文化的特徵,成熟的文化知曉他們周圍的世界,並且認識、界定了那個世界的秩序。相形之下,名單似乎是原始文化的典型產物,原始文化所知的宇宙形象仍欠精確,因此採取開列名單的辦法,列舉他們叫得出名稱的宇宙屬性,能列多少,就列多少,藉以省掉為那些屬性尋找階層或系統關係的工夫。例如,我們可以這麼詮釋赫希奧德(Hesiod)的《神統記》(Theogony):這是一份沒有完盡的諸神名單,這名單指涉一個系譜,一個有語言學耐心的讀者可以自己動手重建那份系譜,但讀者(甚至原初的讀者)斷斷不會這麼閱讀或聆聽這個文本。《神統記》呈現多得有點令人受不了的奇事異物,一個住滿無形個體的宇宙,這宇宙和我們的經驗並行,其根源則深深埋在時間的迷霧之中。
然而,名單在中世紀再度出現,偉大的神學《總論》(Summae)和那些百科全書立志為物質和精神宇宙提供一個明確的形式;名單在文藝復興時代、巴洛克時代出現(這時候,世界的形式由新興的天文學來提供),特別是,名單也在現代和後現代世界出現;這表示,由於許多各色各樣的原因,我們擺脫不了沒完沒了的名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