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平民的一家
大凡人發了跡,周圍都是利害,真心難見,性情的流露,往往顯現在對往事的回憶和對應當中。劉邦對於微時的舊事,是一一記了帳的,一頓飯的恩怨,他要報回來,當年難堪受的氣,如今要還回去,倒是很有一點天真的人情。
漢帝國的創建者,漢高祖劉邦生於西元前二五六年。他的出生地屬於楚國的沛縣豐邑中陽里,也就是現在的江蘇省豐縣一帶。
劉邦本名劉季,出生於一個富裕的下層平民家庭。他的父親被稱為劉太公,母親被稱為劉媼。劉太公就是劉大爺,劉媼就是劉大媽,都不是名字,而是下層社會俗用的通稱。想來,當年都是隨便起的名,一、二、三、四排行,雞、狗、豬、羊別名,或許劉太公和劉媼本來另有不太雅馴的名字,到了兒子劉季發達做了皇帝,舊名難免丟人現眼,上不得桌面,反不如劉大爺、劉大媽來得灑脫親切,上上下下挑不出毛病,於是就此沿襲下來,被載入史冊,寫進了正史之中。
劉太公兼顧農商,長於理財置業,在豐邑鄉鎮上算得上是家境殷實、有頭有臉的人物。他為人豁達,睦鄰鄉里,對於沽酒賣餅、鬥雞蹴球的市井生活情有獨鍾,日子過得滋潤有味,用當時社會的話來說,算是地方上父老一類的人物,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算是生活小康的平民。劉太公有四個兒子,大兒子叫劉伯,二兒子叫劉仲,劉季是老三,另有一位小兒子叫劉交,與三位哥哥不同母,家庭和文化背景也有所不同。伯、仲、季,本是兄弟排行的通稱,劉伯、劉仲、劉季,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劉大、劉二、劉三,俗氣是俗氣了一點,與劉大爺、劉大媽的家庭背景倒是協調一致。劉大媽去世得早,劉太公則一直活到高帝十年才去世,沾兒子的光,被加了太上皇的封號,很享了些晚年的清福。
大哥劉伯是老實本分的人,勤勞耕作而家境不乏,很得劉太公的喜愛和厚望。劉伯死得早,留下了大嫂和兒子劉信單獨生活。青年時代的劉季,遊蕩廝混,不務正業,常常帶領一幫狐朋狗友到大嫂家混飯寄食。事多人雜,次數頻繁了,難免惹得大嫂討厭心煩。於是某天,當劉季一幫人又吆三喝四地跨進大嫂家的院門時,只聽得一陣洗鍋聲傳了出來,賓客朋友們於是紛紛散去。劉季掃興,進屋一看,鍋中尚有飯菜,知道是大嫂使的壞,從此怨恨大嫂,不再往來。劉季發跡做了皇帝以後,對於其他兄弟親戚都有王侯的封賞,唯獨對大哥家沒有表示。
後來,劉太公直接向劉邦提及此事,劉邦怏怏說道:「並不是我忘記了,實在是大嫂當年不地道。」經太公一再地說情,劉邦終於礙不過一榮俱榮的親情,追封大哥劉伯為武哀侯,以其子劉信繼封為侯,不過,侯名很特別,叫作羹頡侯。羹者,鍋中飯菜也;頡者,用勺刮鍋也。羹頡侯,就是飯菜刷鍋侯,光亮亮的行頭,偏要給你撕個露醜的口子,安了心忽悠人。大凡人發了跡,周圍都是利害,真心難見,性情的流露,往往顯現在對往事的回憶和對應當中。劉邦對於微時的舊事,是一一記了帳的,一頓飯的恩怨,他要報回來,當年難堪受的氣,如今也要還回去,倒是很有一點天真的性情。
二哥劉仲同大哥劉伯是同一類型的人,也是勤苦耕耘,小康殷實。劉伯死後,太公將劉家的希望,自己未來的依託,寄望在劉仲身上。劉季起兵後,劉仲沒有跟隨出去,一直留在老家侍候供養劉太公,大概後來也同太公、呂后等一同被項羽扣押於軍中做了人質,很是受了些苦,直到高帝五年,楚漢和談成功,才被釋放。劉邦當上了皇帝之後,劉仲改名劉喜,被封為代王,酬謝他看家養老的功勞。
劉喜生產持家是個本分人,實在不是做國王的料。代國在現今的山西省北部,鄰近匈奴。劉喜做了代王不到一年,匈奴兵打來,他就棄國逃到首都洛陽。雖說沒有被深究定罪,但做國王是不合適了,經過赦免,降級封為郃陽侯,衣食租稅不虞匱乏,安安穩穩地在領地上過日子。劉喜於惠帝二年死去,比劉邦多活了兩年。劉喜碌碌一生,沒什麼可以值得多說的事兒,然而他的兒子劉濞,則是景帝時期掀動七國叛亂的吳王,在歷史上卻是聲名昭著,但這已經是後話了,我們將來再細談。
幼弟劉交,有字稱游。劉交與劉伯、劉仲、劉季不同母。他的母親,大概是劉媼死後太公續娶的妻子,比劉大媽有文化,人也年輕得多。或許是母方的因素使然,劉交名字不俗,也有字號,他在務農置產上雖然沒有值得稱道之事,卻是好書法,多才藝,興趣和才能都表現在文化藝術上。
劉交年輕的時候,廣泛交遊,與後來成為著名學者的穆生、白生、申公等人,一同在大學者浮丘伯的門下學習,直到秦始皇焚書時方才散去。浮丘伯,是戰國末年大名鼎鼎的學者荀子的門人,學識淵博,尤其精於《詩經》之學,在學術史上也是很有地位的人物。劉交比劉邦要年少得多,他死於漢文帝元年,已經是劉邦死後的十六年。他大概要比劉邦小十歲以上。
四兄弟中,劉交與劉季的習性也最相近。劉季起兵後,劉交一直跟隨身旁,在這個三哥身邊進進出出,充當聯絡內外的機要祕書,最為親密。劉邦當了皇帝後,劉交被封為楚王,延續青年時代的喜好,以禮賢下士、獎勵學術著稱,這已是後話。
二、出生的神話
劉邦出生的神話,應該是司馬遷在當地採訪時聽來的民間傳說。在表面荒唐的傳說後面,是否也隱含著未知的歷史真實,留待後來的歷史學家去解讀?
劉季的母親劉媼去世得早,有人說是死於劉季起兵反秦的時候,我想是還要早得多,因為《史記》和《漢書》在秦末之亂的事情中完全沒有提到她。高帝五年,劉邦即皇帝位,曾經下過詔書,追尊劉媼為昭靈夫人,除此以外,史書上就沒有正兒八經的像樣記載。不過,劉媼畢竟是高皇帝的生母,生母的一生可以不見經傳,皇帝誕生的瞬間卻是不能不加以渲染的。
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這種說法的本源,就是古來貴族社會的血統論。中國古來的貴族社會,從夏商周一直延續到春秋戰國,到了劉邦的時代算是走到了盡頭。劉邦出生於戰國時代的平民階層,龍鳳血統論的說法,怎麼也和他的身世合不到一起。
前面已經說過,劉邦本名劉季,就是劉老三的意思,做了皇帝以後,這名字委實不雅,經過文人學士的精心推敲,改名劉邦。「邦」就是國,有經邦治國的大名,才可以不負皇帝統治天下的重任,這都是事後的追補。劉邦在世時,從來不文飾自己的出身,他言行質樸,每每提到何以成了真龍天子時,口口聲聲說老子提三尺劍取天下,這皇帝位子是騎在馬上打下來的。到了兒子、孫子、重孫子的時候,都是依靠血統繼承皇位,沒人再有本事騎馬打仗,馬上天下的本源漸漸變質、神化,血統論的輿論不斷被創新、加強。這時候再來回憶高祖、編撰劉邦的傳記,難免要做些符合時代需要的添加,用現代的專業行話來說,歷史總是不斷地被重新解釋和應時修正。
司馬遷著《史記》的時候,已經是劉邦重孫武帝的時代,距離劉邦死去已經有一百多年了。司馬遷撰寫的《高祖本紀》說,劉邦出生時有非同尋常的奇事異相。劉邦的家鄉豐邑地勢低平,多湖泊沼澤、池塘水窪。據說有一天,劉邦的母親劉媼在水塘邊休息,困頓睡著了,夢見與神不期而遇,一時天色昏暗,雷電交加。劉太公匆匆跑去看,只見有條龍在劉媼身上盤旋顯現。不久,劉媼有了身孕,生下來的男孩就是劉邦。
用我們今天眼光來看,人龍交配生子,當然是不可信的荒唐事。不過,有趣的是,如果我們查閱《史記》的記事,司馬遷筆下開創王朝的先祖,其出生也多有類似的神話。殷的先祖叫作契,商王朝的興起,奠基於契的功業。契的母親叫簡狄,傳說她到野外林中沐浴洗澡,有玄鳥飛過掉下蛋來,簡狄吞食了玄鳥蛋而受孕,生下了契。棄是周王朝的先祖,姜原是他的母親。傳說姜原到野外去,看見巨人的足跡,她十分興奮,踩踏了巨人的足跡,因而受孕生下了棄。棄從小就繼承了巨人的因子,與鳥獸友善,長於農耕,受帝舜的賞識,受封為周王朝的先祖,並成為農耕之神。秦的先祖叫大業,他的母親叫女修。大業的出生,與殷的先祖契相通,說是女修紡紗織布,有玄鳥飛過掉下蛋來,女修吞了玄鳥蛋,受孕生了大業云云。
司馬遷是個重事實跑調查的歷史學家,基本上不太信怪力亂神的,他記?殷、周、秦先祖出生的神話,所根據的是殷族、周族、秦族古來的記憶傳說,有文獻典籍的依憑。表面看來,這些記憶傳說荒唐不經,留心推究,荒唐不經的裡面卻包藏著歷史的真實。科學地分析殷、周、秦先祖出生的神話,我們可以確認以下這樣的事實:作為遠古以來世代相傳的氏族之殷族、周族和秦族,他們最初的男性祖先可以追溯到契、棄和大業,他們最後的女性祖先可以追溯到簡狄、姜原和女修。在這個事實後面,我們更可以窺探到遠古人類社會變革的資訊:女性當權的母系氏族社會,在殷族結束於簡狄,在周族結束於姜原,在秦族結束於女修,與此相應,男性當權的父系社會,在殷族開始於契,在周族開始於棄,在秦族開始於大業。在母系氏族社會的群婚制度下,人人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世系只能由母系確認。契、棄和大業,是殷、周、秦父系氏族社會的先祖,他們以後的世系,乃由男系確認和排列,他們自己的出生,是只知道母親而不知道父親的。
劉邦的家鄉沛縣豐邑一帶,司馬遷是親自去看去聽去查過的。司馬遷在記?沛縣出生的幾位西漢開國元老的生平時曾經說道:「我到豐沛一帶采風,訪問當地的遺老故舊,尋觀蕭何、曹參、樊噲、夏侯嬰的故居,蒐求他們當年的逸聞往事,真是聞所未聞,大長見識。」劉邦出生的神話,應該是司馬遷在當地採訪時聽來的民間傳說。在表面荒唐的傳說後面,是否也隱含著未知的歷史真實以留待後來的歷史學家去解讀?
三、訪豐縣龍霧橋
在遠古的氏族傳說中,母親與神怪相結合而誕生英雄,是父系不明的古代婚姻關係的遺緒;在近古的民間傳說中,母親與神怪相結合所誕生的英雄,或許就是婚外野合的結果。
未去沛縣以前,我結識幾位徐州的朋友,都是好古的同行,見面不時議論起劉邦在沛縣的事情。徐州師範學院的王雲度先生在徐州多年,對沛縣山川人物瞭若指掌。他告訴我,沛縣民間,男女風氣開放,野合外婦,是古往今來的常事。劉邦的大兒子劉肥,就是外婦曹氏所生。外婦就是婚外的情婦,劉肥是劉邦與情婦的私生子。劉邦當上皇帝以後,堂堂正正地封劉肥做了齊國的國王,當時當地,沒有人忌諱這種事情,甚至流傳以為美談。以此推想,司馬遷所采錄的劉邦出生的神話傳說後面,可能也藏有劉邦是野合私生的隱事。有道理的見解,動了我去當地的念頭。
二○○五年三月間,我循先人故舊的足跡,到豐沛訪古問舊。豐縣縣城東北兩公里的古泡水上,現今的新沙河畔,有龍霧橋遺址,據說就是劉邦的母親與龍相交合的地方。龍霧橋早年建有廟宇,已然毀失,現建有兩座碑亭,為豐縣政府所指定的保護文物。一九八一年,遺址近處的梁樓村出土兩塊石碑,一塊是明代宗景泰二年(一四五一)所刻的《重修豐縣龍霧橋廟記》,一塊是清朝康熙五十九年(一七二○)所刻的《豐縣重修龍霧橋碑記》,現都已被重刻,立於龍霧橋碑亭。
《重修豐縣龍霧橋廟記》碑的刻主,是景泰年間的豐縣縣令侯孫。他為了求雨而重修龍霧橋廟,在橋旁掘得一宋代石碑,是北宋哲宗紹聖三年(一○九六)的豐縣令杜某所立。惺惺惜惺惺,侯孫由此而生「物事建築有終窮,神靈精氣不衰滅」的感慨,特撰文刻碑,彰顯漢高祖生於人龍相遇的舊事:「嗟乎!橋祠一物,固有終窮,而其有雲氣者,鍾於神物,雖久而不衰。況其龍也霧也,乃天地陰陽之全,變化聚散,皆不可測,是以龍興霧滃,理勢必然,而取以為斯橋之名,斷自漢高初生,母遇交龍而得,後基四百年之帝業,豈偶然哉!」「龍也霧也」,龍就是霧,龍霧橋得名的由來,在於龍、霧的混沌,水氣所聚的天象霧氣,演化為靈氣所鍾的神怪龍景。
龍霧橋,失去靈氣就是濃霧橋。
我到龍霧橋時,已是夕陽晚照,河畔寂寥,碑亭殘破,有船牽動水波緩緩駛過。身臨其境,睹物生情,感沛縣之風土,誠如王先生所言。當年秦始皇東巡,對於楚地男女苟合的淫風,多有指責。如今沛縣地區發現的漢代畫像石上,有男女野合的圖像,視兒女間的情事,為人生美豔。想像當年,濃霧瀰漫,雷陣雨驟然襲來,有一女一男避雨水塘邊,大樹下草棚裡,天昏地暗,一時天雷勾動地火,情由雷電點燃,野合隨雲雨翻轉。也許是巧合,也許是太公早有風聞,趕來撞個正著,瞧了個明白,遂留下了後世龍霧的話題。
據說,私生子往往聰明強健,因為授精於父母生命激情之時。古今中外的大人物,孔夫子出於私生,秦始皇有私生之嫌。劉邦個性完全不同於大哥、二哥,劉邦發跡以前一直不為父親太公所愛,這些或許都與劉邦的出生曖昧不無關係。劉邦好酒好色,青年時浪蕩鄉里,膽大妄為,活脫脫是個流氓無賴,這種天性的由來,或許不在太公,而在於與劉媼野合的精壯漢子的基因當中?
往事迷茫,古代的事情不得不多多借助於推想。在對劉邦誕生神話的各種解說中,濃霧野合的推斷合於民俗學的研究,容易被有科學觀念的現代人接受。在遠古的氏族傳說中,母親與神怪相結合而誕生英雄,是父系不明的古代婚姻關係的遺緒;在近古的民間傳說中,母親與神怪結合所誕生的英雄,或許就是婚外野合的結果。
溯源歷史,追述先祖,明瞭今我的由來,是植根於人類本性的思路。古代社會,先祖與神明一體,是今我的保護人和精神的歸依。子孫後代追蹤回憶過去,戰戰兢兢,敬敬畏畏,當觸及到與當今的道德意識相逆相悖的往事時,本能無意識地會作委婉的掩飾。曲折的表達,為後代留下需要解說的夢囈。近古以來,文化發展規範本能,為尊者諱,為長者諱,成為文化避免道德尷尬的傳統。偉人英雄的不雅情事,往往不是被隱去,就是被改造。
野合的舊聞演化為神合的美談,司馬遷也許心裡明白,只是不好點破,畢竟是本朝的開國皇帝,說話得留點分寸,敘事需要含蓄。不比兩千年後的歷史學家說起話來自由自在,可以在追究史事的心思上發千古之覆,用科學歷史的方式開啟帝王的隱私,逼近歷史的真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