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節錄)
8古代龍騎士參見──宋玉〈登徒子好色賦〉
說起來辭賦一直是古典文學裡很重要的文類,雖然這體類可以上溯到《詩經》,但更多時候賦其實是拿來當成遊戲的題材,像射燈謎或繞口令那一類。且漢代之後賦的寫作者即便有限,但它很容易與當時流行的文類結合,因此六朝駢文風行時有了駢賦,唐朝格律詩流行就有了律賦,宋朝古文復興於是有了散賦……有沒有一種明天早自習國文要小考的港覺?
說起中學時代,印象中我的少男時代之國文課本,是選過幾篇古文八大家的賦,像〈赤壁賦〉、〈秋聲賦〉那一類。但我向來對八大家那種文謅謅的,奢言宇宙人間萬化冥合的文章有些意見,比起八大家還比較想要收服寶可夢裡的巴大蝴,所以說那些賦之大旨,現在都忘得差不多了。
由於辭賦的「賦」本來是鋪排的意思,它在先秦被視為《詩經》寫作的其中一種技巧,楚辭與賦的關係更密切一點,但真正要到宋玉,才算得上第一個認真寫作辭賦,並以賦來取悅君王(聽起來怪怪的,還有諷諫啦)的專業賦家。
由於先秦古籍散佚嚴重,有幾篇掛名宋玉的賦,都被考據認為是魏晉所偽造的,比較確定出於宋玉之手的大概是〈風賦〉、〈高唐賦〉、〈神女賦〉和本次介紹的〈登徒子好色賦〉。我們現在常用「登徒子」一詞來指稱淫魔變態色狼,當然日文的「癡漢」更傳神精準,若說慾望是一種貪嗔癡妄,那麼淫邪之心當然是一種過度執迷。
但登徒子當真好色嗎?這事件得從登徒子與宋玉同事間的爆料中傷說起。登徒子先找楚王告御狀,說宋玉「體貌嫻麗,口多微辭,又性好色,願王勿與出入後宮」,若稍有不慎宋玉大大跑去楚王後宮開後宮,那楚王綠綠的還得了。接著宋玉對他所受的三點抹黑,昭昭大動作開澄清記者會,說「體貌嫻麗,所受於天也;口多微辭,所學於師也。至於好色,臣無有也」,翻譯就是說人帥是天生的、祖師爺賞飯吃,有才是從小功課好棒棒噠、考試都考一百分,至於好色則洩洩指教。
楚王接著問宋玉,要怎麼證明自己不好色呢?於是乎宋玉唬爛了一段如今讀來仍然覺得非常白爛的嘴砲文:
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楚國之麗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東家之子。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然此女登牆窺臣三年,至今未許也。
這段前半部實在很像天橋底下說書的口吻,簡單來說就是有一枚天下無雙宇宙超級正妹,人稱「東家之子」(我們現在說的「鄰家女孩」就是典出於此)。她身材穠纖合度,脂粉不施素顏就已無敵,回眸嫣然一笑足以拔城毀國,整個三重新莊板橋都一瞬間淪陷那種正度。而這種表特百推的神正美女,就這麼站在兩家的牆垣、以逆癡漢的形式刷存在感,偷窺了宋玉三年,宋玉大大竟然沒報警,而且連看都沒看過她一眼。
這個故事雖然有點伊藤潤二風,但我們姑且先當真好了,只是它還有個對照組,就是那個衰小的登徒子了。宋玉接著嗆說:
登徒子則不然。其妻蓬頭攣耳,齞唇歷齒,旁行踽僂,又疥且痔。登徒子悅之,使有五子。王孰察之,誰為好色者矣。
話說楚王是問宋玉他本人好不好色,他去扯人家老婆美醜,這基本上已經歧視了,要在當前,大概就像某臉書名人在高鐵上亂拍人家大腿照這般,還不給覺醒青年譙到翻過去?更驚人的還是宋玉對登徒子他老婆的觀察超細膩,說人家某什麼蓬頭垢面,兔唇暴牙,走路外八,連人家老婆有疥瘡和痔瘡宋玉竟然都知道……該說登徒子雖然老婆很龍,還是說他也已經是綠綠的了……總之宋玉辯證出的結論即是──正妹我不要,龍妹他不挑;我人帥真好,他人醜吃草。
但先不要談說龍騎士是一個多麼壯烈、有愛心、累積好運的積積陰陰、我是說積陰德的行為好了,「好色」本身就是一尚待辯證的課題。是球來就打龍來就騎的登徒子比較好色?還是一開始就對色之美惡有其先驗價值判斷的宋玉比較好色?
不過撇開這樣的好色與美醜,因為此賦之詼諧戲謔與流傳甚廣,「登徒子」三字從此就成了好色變態的代稱,這實在很冤。但若從學術角度來論,登徒子這個人物虛構的成份很高,看過《羋月傳》就知道,襄王當時任用宋玉、景差、唐勒為其言語侍從,主要工作就是謳詩獻賦,娛樂君主。這篇〈登徒子好色賦〉用語甚淺顯,敘述意象也頗有趣味,很有可能是宋玉即席創作用來表演的段子,類似相聲或落語那樣的舞台小劇場。
到了賦的最後一段,第三個角色章華大夫登場了,藉由章華大夫的詮釋,論述了發乎情止乎禮的情慾宣洩,看得出來這一大篇搞笑白爛的賦,最後的主旨在於勸諫楚王克己復禮、戒之在色。
而這也就是辭賦特有的諷諫功能。近幾年覺醒青年對國文課本教忠教孝、動輒講什麼文章大旨頗有忿怒,也確實,古文講體旨講題解,那是因為這些文章很大成份都有政治功能,望能規諫君王。事實上大多數君王一如我們是平凡人,與其讀聖賢書不如打電動玩手遊,所以作家設計了更多吸睛搶流量的橋段,「賦」這個文體就是其中最具現代感的一種。
18.每天累到喝阿比,還能裝網充嗎?──田園詩人陶淵明
上篇我們介紹了東晉作家、被譽為「千古隱逸詩人之宗」的陶淵明,他雖沒像網路文寫的家暴虐兒致死,但確實有著多重而複雜的性格。
日本網友創了一個詞叫「現充」,意思是「現實生活充實」,舉凡那些花樣校園核心組男女,四界走跳,每天夜衝夜唱,跑趴狂歡,大抵就是現充男女的具象化。步入網路時代,又相對有了個詞叫「網充」,顧名思義,即便真實生活宛如荒漠般孤單又乾涸,卻也得在社交軟體上盡所能展現琳琅美食、旅遊美照之癡幻人生。只有被旁人欽羨妒愛,被按下讚的一刻,自己變成了本來不是的樣子。從這樣的定義來說,陶淵明所吟詠的田居樂事,就有點網充成份。
文學史所呈現的陶淵明,除了擅長詩歌,同時也兼善雜文、祭文與辭賦,但說起他的田園詩,上過中學國文課的我們大概都能默背個幾句,什麼「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或「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此外,陶淵明最有名的就是充滿自傳色彩的〈五柳先生傳〉,文章掰了些「閑靜少言,不慕榮利」、「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的關鍵詞,加上他那樁著名卻早被學術圈質疑的「不為五斗米折腰」軼事,我們心目中與想像裡的陶淵明,就成為了一個率性任真、脫俗豪放,自由不羈的詩人形象。眾所周知在低薪少假的鬼島,養成許多罔顧勞工權益的慣老闆,但縱觀大歷史,真正敢拍桌嗆聲說「老子不幹了」的逆襲魯蛇,還真的少之又少。於是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掛冠解纓,歸隱田園的率性抉擇,成了爾後世世代代魯蛇嚮往的對象。
但就現存可信之文獻來說,我們只能判斷陶淵明確實有過田園生活,也確實好讀書博讀書,尤其喜歡《山海經》這類志怪故事,所以有了〈桃花源記〉這種架空幻夢的仙境傳說Online。
在田曉菲《塵几錄》認為,陶淵明這些豁達率性的形象,其實跟古典時期詩歌的手抄本文化有關,簡單來說在沒有複製技術的年代,用手抄難免字太亂太醜而難以辨識,這時候讀者就會用自己亂掰,改成自以為對的字填進去。就像肥宅被學妹回Line說去洗澡,就覺得對方對自己有意思一樣。
我們姑且拋開那些國文課本題解作者裡講的,那些自然豁達、田園農家樂事的敘述,現實世界的勞動可是勞筋傷骨,氣力放盡才得以完成的事業。尤其在那樣一個尚無機械工業的前近代,無論開荒屯墾都必須耗費大量勞動力。案牘勞形之餘我們可能一時羨慕起打零工生活,但人家累到要喝阿比了,還能否裝得很愜意悠哉呢?
我無意詆毀歷代隱逸詩人宗師的地位與美學,也不是說陶詩每一首都在唬爛,但很多面向來說,陶淵明以網充邏輯將田園農事作了些美化了,像打卡傳照到IG(Instagram)的農村體驗營紀實。若再加上那些手抄本改動過的異文,恬淡的山居樂事、農家勝景,就都顯得有點怪怪的,看破手腳: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久在樊籠裏,復/安得返自然。(〈歸園田居〉之一)
〈歸園田居〉這組詩共五首,我們中學讀過的「草盛豆苗稀」是第三首。第一首非常著名,大抵也很白話,說他本性愛自然,只是在滾滾塵世消磨三十年,終於可以返鄉,在遠離人村之處經營自己的莊園。但最末句的另一版本是「久在樊籠裏,安得返自然?」若這個版本才對,表現出老陶對自己是否能真正適應田園生活,充滿了疑慮與不安。
這組詩的第二首同樣因異文而有了全然迥異的意思: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
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
桑麻日已長,我土/志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歸園田居〉之二)
這首詩意思也不難懂,說自己回到窮鄉僻壤,也不用跟人家Social了,平常莊稼漢會面沒別的話說,只問對方桑麻長得如何。但若是按照被改動前的版本「我志日已廣」,意思就是說作者的願望太多無以完成,又擔心霜霰與野草的反噬。陶淵明經常描寫雜草,什麼晨興理荒廢或道狹草木長。那是現實世界最原始的樣貌,也是最真實的勞動者才感受到的荒蕪與頹業,一切勞作與開墾稍有不甚就功虧一簣,回到原點。
農事勞作的疲累與重複,猶如推石頭上山的薛西佛斯,詩人以迂迴微婉的方式呈顯出來,那是炫耀田園樂活生活外的硬幣另外一面,必須留心才得以發現。而另一方面,由於此後陶淵明代表的是歷代魯蛇們的大確幸,於是他只能是一個豁達自然的人,他的詩只能是渾然天成,不能有多餘的雕飾與造作,他不能懷疑田園的快樂,也不能還有多餘的志向或慾望。
這樣的改動與建構聽起來有點變態,但這就是文學流變,就是典律生成,作家有時候必須被讀成他本來不是的樣子,才得以成就其偉大。但我有時會想像那個真實的陶淵明,習慣當上班族,種田累得半死卻還要唬爛自己好棒棒的陶淵明,對於田園生活,對於真實的自然雖然期待,卻又充滿疑慮與恐慌的陶淵明。那可能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疲憊,焦慮,嚮往自然卻又充滿不安。這可能才是一個與你我身處共通的真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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