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直擊
路內──最要緊的是疏離感
王侃瑜/採訪撰文.安比/攝影

上海的季節變化是跳躍式的。約見路內這天,恰逢上海國際電影節開幕,整座城市好像突然進入了夏天。路內穿白襯衣和白T恤,從家裡坐地鐵來到青松城大酒店,大堂咖啡吧冷氣十足,他要了一杯美式咖啡,談起上海擺擺手,「我對於任何一座城市都比較疏離。」然而,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中,他談論的上海既熟悉又陌生,距離感存在於文本和作家意識之中,卻絕非生活之中。

我見過這座城市的失落

二○○一年底之前,路內還在蘇州生活。

在蘇州老家,他與父母同住,彼時也寫東西,只是如今很少拿出來。那時互聯網還未普及,年輕人之間的聯絡不比現代,如今通過網路傳個簡訊立刻就能得到答覆,當時文青只能寫信交流,一封信寄出去得花一個禮拜才到,回信又是一個禮拜,來回半個月就沒了。「過去的溝通不像現在這樣一句一句,寫信就像寫專欄一樣,半個月裡我給你兩千字,你回過來兩千字。還有一種就是背個背包、拍拍屁股就找朋友去了,通常在大學裡。」

二十來歲的路內,沒少跑來上海找朋友。九二、九三年的上海,地鐵還沒開通,要去大學裡玩就得坐上三個小時公交,從蘇州坐火車到上海一個小時,再加上要等火車,跑一趟的時間足夠今天坐高鐵從上海到北京。年輕人不缺時間,缺的是錢,沒錢就在學校裡瞎玩。「沒錢的時候特別好玩,比如說你買了一包假煙都得找那個老闆打架,因為你只有這麼多錢。」不厚道的老闆賣出的假煙不光是味道不對,而是根本點不起來,沒錢的年輕人買到一包木棍當然得去找老闆,老闆不認帳,只能打架。「當時就跟著一幫大學生,大學生也打架,我們那個年代大學生打架可厲害了,肯定是把人櫃檯都掀了。」路內跟著大學生朋友一起玩,去得最多的是華東理工大學,當時的華東化工學院,他們打桌球,被當地小孩欺負,於是又打群架。

九十年代的上海大學校園,遍地京片子,那是王朔最紅的時候。「我表妹,上海醫學院的,那姑娘一個上海人,滿口京片子,現在四十多歲,跟我講一口上海普通話。時代不一樣了,她不願意再講京片子了嘛。」上海流行過臺灣普通話,流行過北京普通話,最後是上海普通話,時髦口音的輪轉昭示著文化興盛與衰敗。

九五年之前,上海的情況其實不如廣州,雖然鄧小平南巡時說要開放,但浦東整個格局還沒起來,上海感覺有點沒落。「當時的廣東人可囂張了,穿著拖鞋在街上瞎晃,隨便就拐個上海姑娘走了,廣東人都矮胖子,可沒辦法,廣東人有錢啊,後來輪到臺灣人了。」 說到這裡,又是一陣大笑,可隨後路內斂起笑容,「我自己對此無感,但我看到過這座城市的失落。」

你被時代拋出去了

二十四歲那年,路內從工廠辭職,隨後不久進入廣告業。在蘇州廣告業謀生的四五年間,他幾乎沒再來過上海。那時候做廣告很賺錢,整個行業拯救了一代文藝青年,可二線城市的機會終究不多,要發達就得去大城市,北京、上海、深圳、廣州,就這麼幾個選擇。單純從金錢角度考慮的話,北上打拼顯然更好,但因母親身體欠佳,路內選擇遷居離家更近的上海。

闊別數年之後,路內再度造訪上海,這座城市已經和過去大有不同。「我能感到不一樣,首先肯定是繁華,但我這種觀感和上海本地人不一樣。上海本地人肯定會覺得外地人多了,公司、金融多了,上海人比較有錢了。但我的觀感是這座城市和我年輕時所見不一樣了,我是個他者。」

對於路內來說,離開父母來到上海是他寫作心理上很重要的驅動力,必須得離開那個環境,才能每天坐下來寫小說。年輕時經常造訪的城市如今成了生活居住的城市,自己也從工人變成了廣告人,幾年不見,路內和上海都變得更有錢了,這種變化給他帶來很大衝擊。

路內很少把上海作為小說舞臺,大多故事發生在以蘇州為原型的「戴城」。「追隨三部曲」也好,《花街往事》也好,小說中有兩個座標點,近一點的上海和遠一點的北京,當然還會輻射到更遠的美國。在小說裡,上海比戴城高那麼一點,又沒有那麼難去到,年輕時的路小路身邊不乏有人去上海,他卻始終留在戴城,等他三十歲終於在上海紮穩腳跟,坐在馬路牙子上回憶工廠故事時,「他者」的身份已經不存在了,但他也不是「我者」,他被一個過去的時代給拋出去了。

路小路代表了一代人的經歷,九十年代的年輕人很迷茫,他們到北京到上海也不知道該幹什麼,就四處找各種好玩的人一起玩,很容易受傷害。「現在的姑娘小夥去北京上海幹什麼?創業、買房,買房先得有戶口,交完五年社保,拿到戶口買完房你已經很老了,差不多可以生小孩了,生完小孩立馬就是入託,很現實的,目標非常明確。」

在路內看來,迷茫時代的轉捩點是○三、○四年互聯網時代結束,那個時代標誌性的事件就是非典,非典結束後房價一路猛漲;另一個時間節點是零八年,奧運會和汶川地震之後房價迎來又一輪猛漲。在加速到來的現實面前,所謂的迷茫時代結束。「大家不迷茫了,曾經的這批人也不能繼續假裝迷茫,你確實也找到了自己的事情可做,但你被時代拋出去了。」

你越熱烈撲向她,越寫不好

如果要用三個詞來概括上海的精神氣質,路內會用冷清、複雜、洋氣。這座城市不熱鬧,城市構成複雜,而且相當歐化,和蘇州或是許多北方城市的結構截然不同。傳統中國城市的商業結構是片區型的,沿襲以市場為單位的中國古代商業構造,方便管理;上海的卻是商業街,一整條長街開滿商店,完全是一座歐洲人設計出來的城市,這種歐化寫在基因裡。

小時候的路內來上海最喜歡去舅舅家邊上的鐵道學院,離真如、南翔的貨運站不遠,外公是鐵路職工,帶小輩過鐵路都是從火車底下鑽,孩子們覺得特別好玩。如今他在上海最喜歡的文化場所是巨鹿路上綠樹掩映的愛神花園,上海市作家協會所在,熟人最多;他也像年輕時一樣愛去大學,比如復旦,不過只是去玩玩並不打架;電影節期間他還會出沒於影城附近,見朋友,聊聊天。

在上海生活十幾年,路內鮮少直接寫上海。在他看來,這座城市太多元化。他不認同大多數作家想要代言某一座城市的做法,要捕捉到一座城市的特質、深藏在故事下面的隱秘之物,真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光寫浮在水面上的東西,最多只能成為一個傳記、旅遊作家,嚴肅文學小說的要求高很多。在這種高要求下,路內可能會寫到上海,但他不會聲稱自己在寫上海。

路內認同的是王安憶和金宇澄筆下的上海,他們觸及了城市深層的東西,另外還有孫甘露的《呼吸》和吳亮的《朝霞》,分別書寫文革時期和八十年代末的上海。「除了生動、準確之外,還要找到城市的靈魂,深入的地方在哪兒。」

他習慣跟任何一座城市都保持距離。哪怕是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故鄉蘇州,他也會給她改個名字叫做戴城,在文本中拉出一個審美上的距離,這是他心理上的距離。可即便有一天他要寫上海,也無法使用其他的名字。「有幾座城市是沒法用指稱的,北京、上海、拉薩、臺北、香港,沒法用一個普世的名字來取代它,這些城市的特質都非常強悍。」在他寫戴城的小說裡,上海從來都是上海,名字沒有換過。

「當你熱烈撲向一座城市的時候,你往往寫不好,你越熱烈越寫不好。」對路內來說,疏離感至關重要,這並非是天生本能或是文學策略,而是人世間的既定事實,恰如放棄一個人時才能知道她對你的價值,在你撲向一個人時其實並不知道她的真實價值所在。文學其實是平衡的產物,經過時間與經驗的過濾,形成了作家筆下較平衡的東西,所有這些平衡都與距離有關,與進退有關。

採訪結束後,路內走出飯店,到馬路上拍照,他點燃一支煙,解釋說大陸媒體採訪拍的照片裡都不准抽煙,「所以我現在抽。」有了煙,他在鏡頭前更加放鬆自如,臨走前,不忘補上一句:「上海沒什麼好玩的。不過你們還年輕,好好玩。」

王侃瑜
九○年生,上海人,本科與碩士分別畢業於復旦大學管理學院與中文系,中英文寫作,曾獲彗星科幻優勝與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作品見於《萌芽》、《科幻世界》、《文藝報》、《ELLEMAN》、《Mithila Review》等。

《少年巴比倫》
路内/著
重慶出版社
出版年:2008/08

作家路內的長篇小說處女作,「追隨三部曲」之一,書寫糖精廠工人路小路的青春,卻絕非一部單純的「青春小說」。帶領讀者進入九十年代的戴城,一座衰老的工業化城市。年輕的路小路在糖精廠是個異類,他又流氓又文藝,敢在新廠長面前大鬧會場,也能和廠醫白藍聊詩歌與人生,字裡行間散發的是肆意張揚卻又悲觀迷茫的荷爾蒙。

《花街往事》
路內/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3/07/01

一條薔薇街,一家照相館,一個人到中年風度不減的爸爸,一個飛揚跋扈閃閃發光的姐姐,一個天生歪頭的「我」。《花街往事》打破了路內以往作品的單一視角敘事,聚焦於花街住戶和顧家親眷等多個人物身上,每一章節均獨立成篇,連綴在一起又鋪陳出一條街的世俗傳奇。花街往事不如煙,反而紛繁爛漫,從容遊走其間更見寫作功底。

《慈悲》
路内/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6/01

十二萬字的篇幅寫盡國營工廠五十年的興盛衰亡,以節制隱忍的筆調透視普通人平凡的一生與半個世紀的時代脈象。工廠就像一個小社會,你不犯人不代表人不犯你,有人記恨,有人感激,也有人不貪也不爭,認定生活沒有出路而人各有命。個體終究無法抵抗時代潮流,被歷史的車輪拖拽向前,最終依靠信念抵達人世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