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臉的歲月》
顧肇森/著
九歌出版
《月升的聲音》
顧肇森/著
圓神出版
紀大偉《同志文學史》已經討論了顧肇森(1954-1995)三篇作品:最為人熟知的男同志成長小說〈張偉〉,涉及愛滋議題、跨種族男同志的〈太陽的陰影〉,和分手女同志重逢的〈去年的月亮〉。它們無疑屬於「同志文學」「文類」。這裡我想提提另外兩篇不大被注意的作品,〈未完〉與〈小季及其夥伴們〉,主題未必是同性戀,但是「愛上同性」確實在小說內現蹤,即使不在「文類」之內,也應屬於「同志文學」「領域」。
〈未完〉收錄於《月升的聲音》,是一篇以白先勇〈冬夜〉為原型的變奏之作。〈冬夜〉裡固守台灣溫州街破舊宿舍的余教授,還是想著到美國去,在美國漢學界終於累積出名氣來的老友吳柱國,則自責其實是逃避現實、討生活。〈未完〉也是如此,「他」和杜林當年都學畫,多年後再碰頭,一個在廣告公司裡工作,另一個倒真在紐約闖出點名氣了,可是,杜林就像〈冬夜〉裡的吳柱國,對於自己在美國「代表中國人」充滿了自嘲與懷疑。
不過,〈冬夜〉走的仍是白先勇「今不如昔」的路子,顧肇森卻給了〈未完〉一個奇突的發展。「他」和杜林重逢後幾杯酒下肚,終於挑明了心結。杜林問「他」,你怎麼沒娶徐小芬?為什麼她跳河死了?「他」則反問杜林,徐小芬不就是為了你才跳河?死時已經有了三個月身孕了。--讀到這裡,讀者或許以為是好友為了女人而反目的故事。
但是,杜林否認與徐小芬有過關係,「他」則說分明瞥見杜林赤裸地從她房間出來。杜林大笑著否認,說他們試過,沒成,「也許我們雖恨你的冷淡,卻還是沒辦法背叛你吧?」--看到這裡才揭曉,「我們」,杜林和徐小芬,都與「他」有情感糾葛。杜林提起與「他」在溪頭發生了什麼,「他」立即否認,然而杜林仍往下說,「徐小芬和我都愛著你,也許是不一樣的愛,當時年輕沒經驗,哪裡分得清楚呢?」徐小芬死後,另娶太太、生了孩子、在世俗生活中過得不錯的「他」,一聽到杜林提到「溪頭發生的事」就立刻「斬釘截鐵」地否認,無論「他」是否為雙性戀,至少,始終存在著無法面對真我、摺進異性戀世界的隱藏同志的一面。
〈未完〉表面上是迷失的、庸常化了的創作者如何試著釋放被壓抑自我的故事,這個被壓抑的自我,是那個藝術創作之我,還是同性戀之我?顯然「他」最後生出重拾藝術創作之我的衝動,可是,同性戀之我仍被按下不表。
顧肇森還有一篇〈小季及其夥伴們〉,收錄於《貓臉的歲月》,頗見白先勇〈謫仙記〉的影子。都是一群好得蜜裡調油的女孩子,都以牌桌串起場面,都是到美國留學而後留住美國,主角都是一個男人換過一個男人。〈謫仙記〉的李彤孤傲寂寞,其他人畢竟還有善終,〈小季〉裡五個女孩子卻有四個都在情路上空白或跌跤,不過,顧肇森加寫了一個插曲,就是蘇青。蘇青從頭到尾沒有真正現身,可是小說裡的女子們從牌桌到飯桌,話題都繞著她轉,是她攪亂了所有看似美滿的異性戀關係。然而,小說末尾,卻從最恨蘇青的小季口中道出蘇青的新歡:「上星期六我在格林威治村碰上她,她竟剪了個四十年代女共產黨員的髮型,和個胖大的白女人摟在一起!想不到吧?煙視媚行了這些年--那些男人全都跌了眼鏡,哈哈!」
《同志文學史》裡論及的,某個時段裡的男台灣同志小說傾向:「外在美國」或者在台灣的「內在美國」提供了「美國時間」,讓「同志」成為可能。杜林在台灣顯然不快樂,去了美國以後事業成功,似乎也蓄積了勇氣能夠回來面對當年的不堪;另一個男人截絕地否認了他們的關係,並未能阻止他把話說出來。可是,杜林可能也是個雙性戀,他到了美國,並未朝同志的路走,而是做回了異性戀。只是,當年與「他」的那一段始終掛住成為生命陰影。而蘇青多年來簡直是異性戀界的女神與妖婦,忽然搖身一變成為女同志,彷彿嘲笑了那些追逐不休的男人們。紀大偉曾提出女同志似乎較少出現必須「去美國」才能「同志」的狀況,有趣的是,「同志」了的蘇青「避著人」,其實避的主要就是華人朋友,卻能在格林威治村自在做「同志」--去了美國以後,看來還有個「內在中國」(小說完成的年代,當時還是自認中國人)得逃避啊。
楊佳嫻
台灣高雄人。清大中文系助理教授,台北詩歌節協同策展人。著有詩集《屏息的文明》、《你的聲音充滿時間》、《少女維特》、《金烏》,散文集《海風野火花》、《雲和》、《瑪德蓮》、《小火山群》,另有論著與編著數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