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張台灣獨立;至於閱讀,我喜歡三毛。」——二十歲的大學男生最近在文學工作坊中如此自介。比我稍長的一輩,大概都受不了此中的違和感——然而我可以。混搭中,顯現了台灣這些年來,多麼自由。大凡寫了文學史的作者,難免陷於論爭,像我這種常不清楚誰是誰者,多少會想迴避文學史作者。因為不了解各種淵源,恐怕在亂中添亂。然而我終究是毅然選擇了談馬森。原因是個人的。這幾年仍有對同志友善的文學長者,會以「馬森很帥喔」,做為對我的開場問候,令我懷疑,究竟是什麼奇怪的誤會。在公開場合是照過面的——也曾透過編輯溝通業務事項。但外界以為同志文學書寫者一家親的印象,實在是想像力豐富了——不過要說都沒故事也不對。還是細說重頭。
十四歲那年,我讀《夜遊》。那份記憶跟了我一輩子——別人能想出的原因大概都是錯的,今天自己來交代。小說是國中同學帶到學校的,借來借去,後來就買了自己的。讀《夜遊》、談《夜遊》——要是能重現國中女生口沫橫飛的討論,那真是太棒了——可惜不可能。但我還是要談——我對這份過往有濃厚的興趣,因為在當年,我就覺得「說不出來地怪」。
據說作者都在寫給某個「理想讀者」,然而當時我已隱隱知道,我們並非「理想讀者」,而更像「誤打誤撞的讀者」——年齡首先是問題。小說不艱深,但也絕不討喜——幾年後我接到卡片,上面寫「願妳永保如麥珂的心」,我還不太開心——「我哪像麥珂啊」。可是我仍然萬分寶貝,因為那說得是我們一整個集體的《夜遊》經驗。卡片來時距離初讀《夜遊》三年有餘,因為那是高一的事了——沒有一本書,在我少女時,以如此綿長的力量在場過。我說我們是「異常讀者」的第二個原因,必須說,因為那不「直接」與文學有關——沒有人關心馬森是誰或是文學怎樣,我們還在化外——雖然我已在吃便當時,有對大家「說書」的惡習,但讀《夜遊》不是我發動的——對於早就歸隊擁護王文興的我來說,《夜遊》太平實。可是我超愛當年隸屬於粉絲大隊中的氣氛了。有次碰到出版界老人,探問少女的閱讀愛好,我說出「都在讀《夜遊》」,對方回以「那書可不是文學,是藝術。」我吃了驚,這下坐實了文藝少女之名,但我沒想到小說(在成人中)評價如此之高,我說它,一是我舉不出更受到眾(小/未成年)人抬愛之作,二是我也想為此中(年紀)「不對不稱」的困惑尋得指點。說它藝術,我更困惑了。少女如此藝術嗎?我們之中有在浴缸養蜘蛛的,有父親是公車司機國中起就靠安眠藥入睡的,成績掉車尾的,用功到討人厭的……——會被分派到與文學相關的角色有我了,然而我覺得,我們把《夜遊》放在教室抽屜,原因遠比文不文學巨大。那麼,是因對同志 好奇,或者就是同志嗎?就連這題的答案都不好說。坐時光機器回去問:妳知道世上有多少同志嗎?我十四歲的天真答案會是:「全世界,不超過十個吧?」
為什麼《夜遊》像營火般把我們聚起來?謹慎地說,那並不全因同志之謎/迷。懵懂不易走過——回顧來說,也是我最想談它的原因。多年後,會被指認或追封為同志文學的小說,多年前,曾經深深庇護過,是未必就是/識同志的弱小心靈——面對升學或性別的體制封閉,我們絕少反擊力。不過,我總記得我的《夜遊》,像記得自己的監獄文學,那時我們以捍衛之姿讀它,不只因為人物或情節,而是它使我們暗締盟誓:身在囹圄,卻非甘願,總有一天,要做更寬容、更反抗的大人——心願微薄——對作者來說,收獲「小讀者」一堆,遠非大獎,或也無益文學史之計分。然而「我們」千真萬確存在過,令我刻骨銘心直到今。
為此,我願祝福紀大偉的《同志文學史:台灣的發明》,也將擁有大批譬如我當年身邊,林林總總千奇百怪的「異常讀者們」。
張亦絢
一九七三年出生於台北木柵。巴黎第三大學電影及視聽研究所碩士。早期作品,曾入選同志文學選與台灣文學選。另著有《我們沿河冒險》(國片優良劇本佳作)、《小道消息》,長篇小說《愛的不久時:南特/巴黎回憶錄》 (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 、《永別書》。最新作品為《晚間娛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