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屏東高山雷達站服兵役,終年雲霧繚繞,風聲悽厲,濕氣讓棉被千斤。山頂除了軍營並無人家,台灣山野原始樣貌,潑猴囂張,蛇類色澤繽紛,紋路醜怪的飛蛾身軀比手掌大。最駭人的是人們口中的鬼怪,學長在寢室裡恭奉一尊媽祖,門上貼符紙,他說:「學弟,我體質靈異,你看不到的,我都看得到。這裡,很多,很多喔。」
口傳紛紜,幾乎每個人都說得出撞鬼經驗,但語氣閃爍。無形的最可怕,飄忽最能讓恐懼發酵。有一次我在雷達站加班,將近午夜才走濃霧山路回寢室,一路複誦阿彌陀佛,怕遇上山裡狂歡的精怪。一路平安,卻遇見站在財務室前發抖的財務兵。他看到我,低吼踉蹌,霧裡的我,大概很像鬼。他抓住我,問我可不可以陪他加班,他幾分鐘前打開財務室的門,桌上一位紅衣女子對他笑。但他不能跑啊,今晚一定要把幾個文件完成。再度開門,紅衣女子已消失,但財務兵說:「我的媽,好濃的香水。」
無形的恐懼,在那次之後確定形體,擦香水的紅衣女鬼,在言傳裡成了山上話題,有兵轉述山下的部落傳說,受虐的已婚女子與情人到此山頭殉情,爭吵聲中,男子推女子墜崖。許多官兵說,在不同角落遇過紅衣,聞過香水。
另一次是我親身體驗。我和兩位室友睡前閒聊,說著通往營區的山路曾發生的重大車禍,當年所有的屍體運上山,官兵負責處理屍體,有機密照片為證。互道晚安熄燈,忽然百夜窗震動,窗戶猛然打開,一陣寒風入侵。我們三個都以為是彼此的惡作劇,說笑之間,我們才發現,開窗的不是我們。我試著開燈,但檯燈失效,手邊的手電筒也陣亡。我們在黑暗中驚慌起身,黑暗中,我們什麼都沒看到,但,我們三個都很清楚感受到某種類似水波、電流、冰窖的分秒,我們,有意外的訪客。
接下來的日子充滿波折,我很快忘了鬼。早點名,一位和我同鄉的兵,消失了。我們營區上了報,哭泣的母親與立委開記者會,道士上山招魂,營區不斷寫檢討報告。我不知道他怎麼消失的,但我清楚他遭受肢體凌虐,欺負他的、在他身上留下傷痕的、威脅殺他的,不是鬼怪,都是人。
我自己也體驗過言語威脅與軍階恫嚇,有職業士官發現我得了國軍文藝金像獎、空軍演講比賽,多了榮譽假,在廁所裡攔住我說:「台大畢業的喔,很會得獎喔, 下一個不見的人,搞不好是你喔。」
忽然我不怕鬼了。鬼不射暗箭,妖不肢體凌虐。
退伍後回到城市,發現最可怕的妖怪是人。衣裳楚楚,可能是禽獸。開口閉口神,內心卻歧視洶湧。山上精怪並不傷人,活人才充滿惡意。
惡人不穿紅衣,齒白無獠牙,端正不歪斜,全身雜毛刮乾淨,滿臉善,一身香,名牌堆成山,頭銜千百個,講道,從政,創教,追隨者眾。
青面的,猙獰的,飄散的,無形的,遇上了,心裡點頭就是。
陳思宏
一九七六年在彰化永靖出生,農家的第九個孩子,現居德國柏林。曾獲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小說獎、彰化縣磺溪文學獎散文獎、南投縣文學獎小說與散文獎、國軍文藝小說金像獎、台灣文學獎小說獎、入選九歌九十一年度小說選、文建會文學人才培土計畫小說創作補助、九歌年度小說獎、林榮三文學獎小說獎。當過演員, 現任記者,熱愛寫作。曾出版短篇小說集《去過敏的三種方式》《指甲長花的世代》、《營火鬼道》等、長篇小說《態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