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久遠以前的《鬼太郎》、《靈異教師神眉》、《犬夜叉》、《幽遊白書》、《火影忍者》,到近期的《夏目友人帳》、《鬼燈的冷徹》這些在動漫迷心中耳熟能詳的作品,造就了一個吸收妖怪養分成長的世代,他們不只是閱聽的受眾而已,也透過長期浸淫東洋文化的基底裡,積累了創造妖怪故事的能量。
去年手機遊戲掀起一波「寶可夢」的風潮,在現實世界追夢抓寶收妖降魔成了全民運動;玩具店貨架上的《妖怪手錶》始終是孩子們心動的禮物;那些吃下惡魔果實擁有特殊能力的人們,在偉大的航道上等待著勇敢的《海賊王》一行人前往踢館,看誰最終能控制海上的霸權;溪頭的妖怪村是台灣著名的打卡景點,這不免讓我們認知一個事實,妖怪不僅是幻想的產物,已然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侵門踏戶,佔據所有眼球的關注度。
古早的時代,妖怪就和社會變遷扯上關係,人類居住的地方有妖怪,人煙罕至的地方也有妖怪,若以日本泛靈信仰中的八百萬神的說法,幾乎無處不是妖怪的蹤跡。可是,當都市化的快速發展,把人們帶離原本的農業社會和大自然,真實世界的妖怪似乎瀕臨絕跡,不管是宮崎駿裡的《龍貓》也好、《魔法公主》、《神隱少女》也罷,或是高畑勳的《歡喜碰碰狸》,都一再揭示人們為了奪取土地寧願犧牲自然,濫用資源與破壞環境,這些原罪自始至終與現代人的生活是脫離不了干係的。
我記得太宰治曾經說過「女性幽靈是日本文學的調味料,是植物性的」大抵在太宰的心靈深處,妖怪志異一類的文體,保存著日本古典文學的傳統,而那些父權體制下被壓抑的情感總會藉由妖怪傳說向廣大的庶民傳播,到了當代妖怪更以強勢攻占動漫、戲劇、電影、遊戲、虛擬社群,百花繚亂,爭奇鬥豔。說穿了妖怪原本就根植在人心,那些我們無法面對、無能解決的問題,那些我們內心潛藏的陰暗面,不能說的黑歷史,只好透過妖怪的幽幽之口述說著一個又一個的故事,直到它攤在陽光下,被人們看見為止,這個循環的過程,間接帶動了流行文化的發展。
日本妖怪的脈絡非常的豐富,但你仔細分析它的結構,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妖怪來自中國的山海經,百分之二十來自印度的佛經和民間故事,剩下的百分之十才是日本土產的妖怪,這樣的比例,讓我們深刻理解到日本這個國家長期以來不斷地將外來的文化納入他們自身的文化體系當中,最後變成了自己的養分,這種消化吸收的過程,是日本文化特有的體質,很多我們現在已經沒有延續的習俗,比方說過新年要喝屠蘇酒,你在日本還看得到,但台灣已經沒有人知道這樣的年俗,妖怪也是這樣,若不是透過日本動漫流行文化,很多山海經的妖怪可能沉埋於歷史灰燼中。
然而妖怪也跟文化想像有關,無論大自然的現象、天候異變與怪兆,古人都有辦法將其實體化,跟妖怪聯想在一起,而對於居住空間的安全性與希求平安的護佑又衍生出好的妖怪和作祟的妖怪,好妖怪就像是「座敷童子」或是我們台灣的神靈「地基主」,壞的妖怪則會擾亂家中安寧。但隨著都市化的發展,妖怪逐漸與大眾運輸工具、交通往來的空間、舊有的住居、特定的場所如醫院、學校、監獄和百貨公司,這些地點產生的妖怪或靈異故事,有很大的一部分在象徵人們精神活動的版圖是如何移動的,滿載著火場亡靈的「幽靈船」,只有在太平間才會遇見的勾魂黑影,登山步道上的「紅衣小女孩」,玉山排雲山莊附近出沒的「黃色小飛俠」。我們當代的都市傳說也逐漸和妖怪接軌,形成了解構城市文明與集體焦慮的一個發洩出口。
有時候,為了去描述文化,妖怪反而先跑了出來,比方說蔣公銅像會動會吃人,其實是戒嚴時代的便衣特勤的形象轉化,有些廢墟有鬼怪出沒,搞不好是吸毒犯窩藏在那裡,捉交替的水鬼標誌了深水的危險區域,一被指定為古蹟就會引發無名火,肯定是某種火怪在作祟,那些令人不好的詐騙簡訊,或許是言靈複製散布的訊息,打卡鐘旁邊守候的怨靈,其實很不滿為什麼超時工作,鬼島淪為過勞社會,妖怪始終來自於人性,自古以來,妖怪傳說隱隱成為精神文明的暗流,在長河般的歷史裡噤聲不語,直到被人傳講,寫成故事,妖怪們才又活了過來,繼續作亂。
就如同布希亞所說的,現代人活在一個擬像與擬仿物的超真實年代,虛擬的數位世界,方便人們的想像無遠弗屆的蔓延,同樣的妖怪能夠活躍和儲存的空間,說不定就是你家的電腦或是雲端硬碟,我們總會在相似的情境之下與妖怪狹路相逢,不在現實世界,也會是虛擬空間,現在更透過新的文本,將臺灣在地的妖怪從歷史民俗當中釋放出來,可以想見下一波的創作浪潮,又會是妖怪的文藝復興,且讓我們拭目以待。
銀色快手
詩人,文學評論家,患有旅行上癮症,養了九隻貓。著有詩集《遇見帕多瓦的陽光》、《古事記》。致力於日本文學與文化譯介, 譯有芥川龍之介《地獄變》等作品。臉書www.facebook.com/silverquck ;部落格http://youkai.pixnet.net/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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