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節錄)
離開人潮洶湧、喧囂激盪的澀谷車站前,往文化村走去。這裡的人群雖然不比站前,但也多於平時,戴著白色安全帽的上班族不時從身旁經過。穿過山手大道,來到東京大學的駒場校區一帶,巷道兩旁的綠意漸漸增多。
一個親近的好友就住在附近,所以晶子對這一帶相當熟悉。平時人煙稀少的路上,此刻卻擠滿了快步疾行的人,而且多數是學生。
不知不覺間,電線桿的地址標示已變成目黑區,她查對著巷弄,在蜿蜒曲折的小路行進。巷道兩旁連綿的水泥牆盡頭,就是平原真菜的家。外牆可能剛剛重新粉刷過吧,遠看像棟新房子,走進裡面才會發現已經有相當年代了。因為電梯停電,她從樓梯走上三樓,沿著走廊一一確認公寓的房號。確定門牌上的姓氏是平原後,她按了一下門鈴,但沒人回應。連按了幾次都沒有人應門,卻聽得見門後有細微的聲響。晶子握住了門把,本以為是鎖上的,但大門卻應聲開了。走進玄關,便聽見裡頭的客廳傳出巨大的音量,晶子於是拉高嗓門叫喚。
「平原小姐,我是游泳班的吉川。對不起,因為我剛好到了附近,就冒昧過來看看。」沒有回應。晶子傾耳聆聽,剎那間似乎聽到啜泣聲。
「平原小姐,不好意思,我進來了喲。」晶子邊說邊脫下短靴,走過幽暗的走廊,來到客廳。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倒在地上的大書櫃。書櫃倒在散置一地的書本和CD上,暴露出平時不會看到的背板。高大的觀葉植物盆栽也倒了,潑撒出來的泥巴弄髒了木質地板。往左看去,真菜呆站在沙發前,注視著電視畫面。
「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真菜無意轉頭看晶子。於是晶子走近,扶她坐在沙發上,發現她的手臂非常細瘦。但真菜的目光還是沒有離開電視。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傳進耳裡,芮氏地震規模八.八、仙台、名取川……男主播的聲音比平時大,晶子不覺轉過頭去看。田地與馬路就像顏色迥異的拼布,某樣東西來勢洶洶地在上頭奔竄。她凝視著畫面,忘了自己還抓著真菜的手臂。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晶子才明白那是浮著瓦礫的滔滔水流。不,不是瓦礫,是房子、車子和人。海嘯像舔舐著大地般席捲而來,將房子、車子和人一一吞噬。
*****
晶子師生在西生田宿舍看到不平靜的暗紅色夜空,是轟炸東京引燃了木造房屋密集的老街大火所導致。
從那天起,空襲次數日增,轟炸也更激烈了。晶子與同學們只好離開西生田宿舍、前往輕井澤宿舍,與昭和十九年八月疏散到那裡的一百多名學生會合。
她們只能回家一天,隔天立刻就要出發到輕井澤去,時間非常倉促。晶子看到前來迎接的母親,立刻撲進她懷裡,一個月不見,母親的頭髮凌亂、沒有上妝,神情十分憔悴。母親牽著晶子,一同回到目白的家。
雖然池袋的大火延燒到附近,所幸晶子家四周沒有被波及。不過父親、三哥和母親一樣,臉色疲憊,也變得更寡言了。
在蓋著黑布的電燈下,靠在母親膝頭昏昏欲睡時,母親拿出一個剩布做的小手袋放在她眼前。
「如果肚子真的餓得難受就打開它,裡面放了好東西。」
回到家的安全感使倦意和睡意一整個襲上來,晶子迷迷糊糊地沒聽懂母親的話,但還是默默地點點頭。母親把手袋放進晶子第二天要帶走的藤編衣箱裡。
隔天早上,她與母親一起前往上野車站的集合地點。途中轉搭電車、走在車站大樓內時,忽地刮起一陣強風,一股燒焦的臭味撲鼻而來。
她往剪票口外看去,這個父母帶她來過好幾次的車站外,舉目所見盡是被火舌吞噬殆盡的荒原。樹林焦黑、混凝土樓房的窗口成了一個個空洞、瓦礫堆積成山,還有人愣怔地站在仍冒著煙的地方。
走出剪票口,一旁破爛的人力車上,坐著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女,正盯著地面發楞。少女的防空頭巾已經燒焦,髒黑的臉宛如塗了煤炭,兩隻腳都沒穿鞋。
莫非這孩子的父母已經……。
「晶子!」
聽到母親叫喚,晶子趕緊跑上前,集合地點已經聚集了許多學生。
「要和大家好好相處、認真念書。好好照顧自己。」
臨別之際,母親抓緊了晶子的手細心叮嚀著。母親的手仍舊那麼溫暖。
「您也要多保重。」晶子一說,母親便伸手抹了抹眼角。她知道母親忍著不掉淚,所以自己也不哭。老師招呼集合的聲音傳來,晶子向母親點個頭,往集合地點跑去。
老師說話的時候,晶子腦海中又浮現那名坐在人力車上的少女。如果東京再次受到那麼嚴重的轟炸,如果父親、母親、哥哥們都不在了,自己就會變得跟那孩子一樣孤苦伶仃了。小學三年級結束前,晶子第一次體認到戰爭給自己的人生帶來多大的影響。
*****
「……真菜,聽爸爸說,妳最近對相機很有興趣?等一下還有一點時間,我們去買一台吧,好嗎?媽媽從來不知道真菜對攝影有興趣啊。大概是因為妳從小就經常跟著媽媽去拍照對吧?從那時候妳就有興趣了吧!」
聽著母親說話,喉嚨突然異常乾渴。真菜把礦泉水含在口中,咕嚕一聲吞了下去。
接著把地上的背包拿到腿上,從裡面拿出相機。她把那個又黑又重的物體放在白色的桌巾上,本來只想輕輕放下,沒想到還是發出了沉重的聲響。
母親怯怯地望著桌上的相機,那眼神就像是剛動完大手術的病人,看到從自己體內取出的腫瘤一樣。
「……這……妳什麼時候……」
她覺得母親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我自己買的。」
「……妳怎麼不告訴我一聲,不然我可以資助妳一些啊……」
母親的視線像被釘在桌面上,真菜同樣看著相機,一邊喝起快融化的冰沙,出乎意料的微苦在口中擴散開來,她忍不住皺起眉頭。
真菜和母親之間陷入一片死寂。隨著時間拉長,包圍兩人的沉默彷彿也增加了重力。然而包廂外卻傳來清晰可聞的嬉笑聲。
母親不想再多看一眼桌上的相機,也不說「相機」這兩個字了。就和那時候一樣,和高中時學校裡的人開始徹底忽視真菜一樣。母親的眼前不存在真菜「自己買的」相機。
母親把濃縮咖啡一口喝光,看看手錶說:
「……哎呀,糟糕!媽媽現在才想起來,還有一件工作要做……真菜,對不起,妳自己先回去好嗎?」
母親額頭上冒著汗珠,她從手提包裡拿出長皮夾,抽出好幾張紙鈔。
「最近媽媽太忙了,沒空陪妳去買東西。妳看喜歡什麼自己去買吧。」
母親伸出手,把紙鈔放在真菜折好的餐巾上。那筆錢比每個月給她的零用錢還多得多。
「真菜就慢慢來吧。反正還有時間,就在這裡多喝杯茶再走。」
說完,她便慌慌張張走出包廂,再次留下真菜獨自一人。
喝了一口完全冷掉的濃縮咖啡。比剛才的檸檬冰沙要來得苦。
也許,母親跟那些男人一樣。人會花錢來減輕沒有必要背負的罪惡感,母親沒有追問真菜怎麼買到相機。就在離真相幾步之遙的地方,母親轉身離去,只因為她對這件事感到心虛吧。
突然間,在某間飯店幽會過的男人所說的話,在耳邊迴響起來。
「寂寞嗎?受傷了嗎?爸媽不疼妳了嗎?」
搞錯方向了,真菜想。她根本沒有期待過愛或是溫暖的心靈交流。
但是,真菜依稀記得,母親最貼近自己的時刻。
那是小時候讀幼稚園以前,遠在母親開始工作之前的事。那時母親每天都會帶她到家附近的公園玩,母親穿著舊T恤、拱著背,寸步不離地凝視著在沙坑玩耍的自己。她揮揮手,母親便也揮手;她出聲叫媽媽,母親就用溫柔的聲調回應。
真菜把鈔票對折,放進牛仔褲的口袋裡,然後拿起相機,把鏡頭對準母親坐過的位子。空的咖啡杯,沾了紅色唇膏的白餐巾,她要把眼前空無一人的位子拍下來。
按下快門的剎那──僅只那一秒──她彷彿聞到母親身上的香水味。
那年夏天,真菜才知道,世界存續下來而沒有滅亡,原來是那麼難熬的事。
七月過完了,進入八月,但洪水、地震、細菌攻擊都沒有發生。真菜原本計劃好將滅亡的那一刻拍下來。整個夏天,她徘徊在熱鬧的街區,準備好面對世界末日的那一刻。
震耳欲聾的噪音,不知從哪裡湧出來的雜沓人潮、汽車廢氣與人的體熱混在一起,灰撲撲的空氣,用回鍋油烹調的食物氣味,任由情慾驅使、在人群中反覆親吻的情侶。與平常沒有兩樣的悠閒日常無力延續著。她只能在快要讓人窒息的暑氣中,注視著流過眼前的光景。
失望之後來臨的是恐怖。在這個沒有終結的世界,自己該怎麼走下去呢?她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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