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試閱(節錄)
大年初一,空氣冰冷,院子裡瀰漫一層晨霧,秀代跟在茉莉身後,兩人走向屋外。茉莉一眼發現大門的門框上頭,有個馬糞紙包,秀代動作更快,一個快步便衝上前去。
紙包裡是冬瓜糖、生仁、寸棗之類的應景糖果,茉莉心想,是韓敬學昨晚來了。
接著一上午,茉莉應付著一輪又一輪登門拜年的長官,她一逕彎腰鞠躬,連聲應答:「謝謝長官,謝謝。」其中有位姓黃的最客氣,他問茉莉:「小陳在裡邊,還好吧?還有多久?出來叫他找我。」他說完朝身後的夫人瞄了一眼,機伶的夫人立刻遞上一只紅包。茉莉收下了,拜年隊伍走了後,她拆開來看,是三張十元紙鈔。
她回到屋內,歡天喜地拿給兩姊妹看。孩子們圍上來,吵著要看紅包袋裡的新鈔票,秀代此時卻問了一句:「每家都有喔?」
是啊,好像只有他們家有。茉莉心一沉,頓時少了發筆小財的喜悅,想到陳明發不知幾時才能歸來,做長官的,是同情我們母女吧?
下午,茉莉送菜頭粿到對門羅太太家,羅太太昨天送來一籃橘子,客氣說家裡橘子太多吃不完。禮尚往來,她把自己做的菜頭粿,切一塊送去。她穿過羅家院子,踏進客廳,幾位太太正聚在一起聊天,算一算,一共五人,寶月也在。
寶月一見茉莉進來,立即站起身,尖著嗓音喊:「吼,閣來一个講台語的。」然後招呼茉莉坐到她身邊。女人們用台語閒話家常,話題東拉西扯,茉莉見茶几上放著糖果盒和一盤橘子,羅家果真橘子多到吃不完。
不知是誰起了頭,話題扯到邱太太家快滿一歲的兒子,該斷奶了,但猴山仔不肯吃奶糕稀飯,令邱太太苦惱不已。口拙的茉莉這時語出驚人,建議邱太太在奶頭上抹萬金油,一次兩次,奶就斷了。邱太太皺著眉頭,有些猶豫,她問茉莉,怎麼做得到這麼切心,「秀代敢是按呢改掉的啊?」茉莉有些羞怯,連忙點了點頭。一旁的羅太太笑說:「規氣抹薟薑仔啦,薟薑仔較有效。」
這樣聊了兩個多鐘頭,有人說該回家燒飯了,有人說大過年燒什麼飯,剩魚剩菜,「食賰食賰,有賰就有財,恁翁才會疼惜妳啦。」女人們笑成了一團,茉莉也笑了,寶月笑得乾脆把頭塞進茉莉懷裡。
茉莉平時極少和鄰居太太們聊天,她很忙,忙著趕工織毛衣,且她心裡有顧忌,怕被問起陳明發的事。剛剛邱太太趁人不注意,靠過來低聲問茉莉:「恁翁,底時會當轉來啊?」茉莉不知如何應對,心臟怦怦跳,幸好寶月及時相救,推了邱太太一把,罵她:「三八哩。」
但其實,茉莉很喜歡聽大家天南地北聊天講話,感染大家的快樂。鄰居太太們偶爾帶著毛線,來跟她學織毛衣,寶月和茉莉感情好,兩人常常一邊說話,一邊學織毛衣,過年前,寶月終於替她先生織了件咖啡色毛背心。
出了羅家大門,迎面一陣冷風,茉莉感覺風灌進了她鼻腔裡,癢癢的,寶月用台語喊了一聲:「夭壽喂,這呢寒!」一面伸手挽住茉莉。兩人手挽著手,身體貼著身體,依偎著走了幾步,才各自回家。
進家門前,茉莉回頭望了一眼背向她離去的寶月。兩人初結識時,茉莉到寶月家,兩人攬鏡對照,寶月笑問:「妳漂亮,還是我漂亮?」兩人推來讓去,妳啦,妳啦,鏡子裡兩張旖旎容顏,親密緊靠,歡快的暢笑。如今那幕情景,已幻化成飄忽的暗影。
她們都出身台北松山,一在後山埤,一在五分埔,都是年幼時送給人家做養女,都嫁了外省仔,所以特別投緣要好。但命運有異,人家有年紀如父的先生疼愛,剛剛兩人緊緊依偎,有那麼一瞬間,茉莉心頭暖洋洋,感覺有人和她相扶相倚,好像結伴外出遊玩,快樂地回家來。
心頭一陣溫慰,茉莉朝著已然遠去的寶月喚起:「寶月,稍等送菜頭粿去恁兜喔。」
年初四,照例藝工大隊扮演的迎神隊伍經過村子,鑼鼓喧天響,兩姊妹早跑到廣場等著,茉莉隨後也去了。隊伍經過時,茉莉擠到領頭的財神爺面前,手掌合十,虔誠鞠躬。
一下午,秀代肩上披著毛巾,學迎神隊伍裡的蚌仙,一開一闔,秀瑾沒有秀代那般熱中,但看起來也滿開心。
等年初九拜過天公,年就算過完了。茉莉盤算著,天氣暖和些,帶兩姊妹去探望她們的爸爸,不然,秀代心裡真以為爸爸死了。她決定燒一盤蒜苗臘肉、一盤鰻魚紅燒肉,都是在裡邊吃不到的。
心頭不停地晃動,好像還有什麼難以言說的情緒,但茉莉抿了抿嘴,不去想它了。
昨晚滴滴答答下了整夜的雨。此時,天空灰濛濛,空氣裡飄著淡淡的青草香,是廣場靠馬路邊一整排的杜鵑開花了。
秀代卻被一陣濃郁的肉香味給吸引住。她推開紗門,踏入院子。她媽媽剛才幫她換好衣裳,毛衣毛褲,裹一件鋪棉的厚外套,還戴上一頂毛帽。茉莉叫她去公廁,倒掉昨晚蓄滿的馬桶,順便到菜攤買兩根油條,回來沾醬油配稀飯。
她踏出家門,朝廣場方向走。隔壁官家正在燉煮紅燒肉,肉汁的香味溢到了巷弄裡,秀代經過時,忍不住朝官家頻頻張望。
雖然是隔壁相鄰,但官家不愛與人往來,大門終年緊閉,只三不五時用爐子上的一鍋肉食,回應巷弄裡穿梭的鄰人,他們是怎麼過日子的。
秀代羨慕這香味,也害怕這香味。他們家只有逢年過節,飯桌上才看得到大塊魚肉,平常頂多是一鍋豬大骨熬湯。有一回,官家的肉香飄進秀代家,弄得一屋子躁動,母女三人越來越感到油膩難受,秀瑾起身去喝水,吞下肚的開水好似也滲了油,味覺和嗅覺全混在了一起。
那晚特別鹹膩的肉腥味飄散在空氣裡差不多有兩個小時,茉莉終於放下手中織著的毛衣,靠到兩姊妹身邊,壓低嗓音跟兩姊妹說:「老廣很愛吃狗肉,好臭啊!補身體也不需要這樣,太難聞了。聽寶月說,大廟後面有家店,專門賣狗肉,我看啊,他們一定是去那裡買的。」
茉莉的這番話,秀代牢牢記住了,從此認定這一家每逢假日飄散出來的,都是烹煮狗肉的味道。
剛剛秀代不自覺地朝官家張望,那是自從聽茉莉說他們吃狗肉以後,養成的習慣,只要經過,就會拉長脖子往裡頭看。她也沒期待真看到什麼,連小學都還沒上呢,哪能想像吃狗肉如同信奉神祕宗教,一家人圍坐享樂。
馬桶有點兒重量,秀代吃力的朝廣場方向走。說是廣場,其實是一條較為寬敞的馬路,左側有幾株榕樹,榕樹旁是村辦公室,每到傍晚,男人們聚在辦公室門前納涼抬槓,女人則習慣在附近的菜攤穿梭交際。
公廁在村辦公室後面,一棟四方型水泥建築,男女分開,女生這邊隔了八間,但永遠不夠用,廁所日日髒臭,推開門,蹲式馬桶的四周糞便滿溢,乳白色蛆貪婪地蠕動,一種名叫蛾蚋的黑色昆蟲,終年繁殖孵化,攀附公廁的牆壁。
倒馬桶是每日的差事。每日早晨,茉莉任意瞄一眼兩姊妹,喊一聲秀瑾,或者秀代,「去倒馬桶!」然後秀瑾或是秀代就端著紅色塑膠製馬桶,到那個令人痛苦噁心之處。即使秀瑾要趕著上學,還是得做完這件例行工作。
偶爾,秀瑾心裡泛起妒意,輪到她去,她總是乖乖聽命,秀代卻老想耍賴,真不公平。但今天早晨,秀瑾起床後突然喊肚子疼,肚子裡先是咕嚕咕嚕發出氣脹的聲音,接著便尖刺般疼痛起來。茉莉幫秀代穿好衣服,叮囑她去倒馬桶,然後從掛在臥室門後的藥袋裡,拿出臭藥丸給秀瑾吃,又蹲下來,在秀瑾肚子上塗抹一層萬金油,順著肚臍四周,一圈一圈地幫她搓揉。
看著媽媽催促秀代:「快點去,聽到沒?還要出門哩。」秀瑾心頭閃過一絲快意,秀代卻噘著嘴不肯去,茉莉作勢要打她,秀代這才不情不願端著馬桶出去了。
去年秋天,村子裡傳來鼎沸人聲,代表婦聯會來的官夫人,到各家視察督導。她們前呼後擁走進秀代家,張大眼睛咕溜咕溜四處瞧。其中一位穿淺色洋裝的,鑽進廚房,巡一遍出來,面色嚴肅地交代茉莉:「衛生很重要,毛巾啊,洗臉和洗澡要分開,個人用個人的,不要全家人混在一起用……。」茉莉站著聽訓,面色尷尬。
臨走,帶頭的女士摸了摸秀代的頭,遞上一罐森永奶粉,語氣和藹地說:「送你們一罐奶粉,可愛的小姐實在太瘦了,補一補吧。」
一群人浩浩蕩蕩離開後,茉莉的臉好長一段時間,始終沒抬起來。她順手把奶粉擱在矮櫃上,晚上織毛衣時,還跟兩姊妹抱怨:「這些官太太,教我們要衛生,好像我們很骯髒。」隔幾日,秀代費了一番力氣打開奶粉罐,手指頭伸進去,一口一口挖出來當零食吃,茉莉知道了也沒生氣,找個機會悄聲對秀瑾說:「妳也去吃啊,不然都給秀代吃光了。泡熱水,牛奶很營養。」也是那幾日,村裡太太們傳說婦聯會派來的人,看見公廁裡糞便四溢的情景,有人嚇得吐了。大家是當笑話講,寶月還抱著肚子學嘔吐的樣子,逗茉莉開心。
民國五○年代初,上廁所是兩姊妹生活中最感痛苦之事。十月,慶祝光輝國慶,國防部大發仁心撥下經費,村裡每戶人家都裝修了廁所,就蓋在廚房旁邊,兩姊妹的公廁時代,終於結束。
在此之前,秀代從不知道生活會改變,有一天,不必再每日清晨端著尿騷臭味的馬桶,到必須暫時停止呼吸的公廁去傾倒。她以為生活永遠是這個樣子。家中唯一改變的,是媽媽偶爾唸叨的,某日夜晚,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過後,爸爸隨著幾名憲兵倉皇離去,暫時離開了家。對秀代來說,這是模糊得像冬天起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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