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三
眷村蘁語(節錄)/賀淑瑋(清大台文所兼任副教授)
這個眷村,女人撐起一片天
相對於其他作家那些風火豔麗,即使猥瑣作死也要「有型」的眷村人物,李金蓮恰恰相反地專心致志於瑣細平庸。《浮水錄》的故事相當平凡:茉莉的士官老公陳明發偷盜公油入獄,茉莉為了扶養兩個女兒,替官太太們打毛衣營生。這樣一個故事,在台灣一九六○年代,比比皆是,版本也許小有不同,但類似這種阿信的人生,絕不少見,任何張三李四都有可能輪值當番做主角。不同於其他眷村小說,《浮水錄》不表彰軍人節操、沒有激動人心的浪漫愛情,沒有我喜歡的「眷村江湖」,甚至沒有總是聚聚幹點「大事」又屌又帥的眷村美少年。而小說裡面取代「三軍將士」展現威武不屈、慎謀能斷、貧賤不移、堅此百忍、鋼鐵意志、能夠制敵機先還能保密防諜千里退敵的,全都是女性。女性,女人與女孩。這樣一支潑辣、饒富生命力的女子隊伍,全都不是軍人。她們與竹籬外的天空沒有色差、沒有溫差、甚至沒有文化差。她們在眷村頑強地獨據一隅,對冷漠世界毫不退讓。相對於她們凡事只能在國恩家慶中苟存的丈夫,她們更懂得如何在「殘羹與冷炙」中辛酸求生。的確,《浮水錄》也寫男人,寫的卻清一色是被女人比下去的男人。李金蓮如此大膽背馳眷村精神,《浮水錄》當然出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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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世紀六○年代,麻將主要是「外省」女人的玩意兒。台灣查某玩的是四色牌。麻將在桌上打,四色牌在地上摸。台灣查某嫁到眷村,或也打麻將,只是李金蓮不准她們在《浮水錄》裡玩。跳過這個眷村最重要的婦女歡聚儀式,李金蓮讓她的太太們用台語嘴砲:
口拙的茉莉……建議邱太太在奶頭上抹萬金油,一次兩次,奶就斷了。邱太太皺著眉頭……問茉莉,怎麼做得到這麼切心,「秀代敢是按呢改掉的啊?」茉莉有些羞怯,連忙點了點頭。一旁的羅太太笑說:「規氣抹薟薑仔啦,薟薑仔較有效。」
這樣聊了兩個多鐘頭,有人說該回家燒飯了,有人說大過年燒什麼飯,剩魚剩菜,「食賰食賰,有賰就有財,恁翁才會疼惜妳啦。」女人們笑成了一團。(頁六○─六一)
這些「本省籍」的三姑六婆,有時也帶著針線去茉莉家學打毛線。友情的建立不在牌桌,在手指頭上,一針一針,綿密紮實。
茉莉平時極少和鄰居太太們聊天,她很忙,忙著趕工織毛衣,且她心裡有顧忌,怕被問起陳明發的事。剛剛邱太太趁人不注意,靠過來低聲問茉莉:「恁翁,底時會當轉來啊?」茉莉不知如何應對,心臟砰砰跳,幸好寶月及時相救,推了邱太太一把,罵她:「三八哩。」(頁六一)
一小段看似船過無痕的文字,李金蓮快筆深描四個人:心裡有顧忌的茉莉、爽直神經欠小條的邱太太、體貼茉莉的寶月,和讓茉莉羞於啟齒的老公陳明發。即使藏頭去尾,前後不著村,讀者仍然可以看出端倪。這是非常高明的「不寫之寫」。所有話語只跟事件的核心擦了個無關痛癢的邊,卻能夠輕提重放,不但勾勒三個女人的特徵,也清楚標誌親疏。這樣的筆法,縱貫全書。李金蓮拿掉國仇家恨,世界立刻神奇地變大變寬,再卑微的台灣草芥皆可盡納,而眷村竟然也可以好乖巧地蜷曲在女人的毛線球裡。這是實打實的功夫,拳拳到肉。就某方面來說,這才是張愛玲實踐:不徹底的小人物,不徹底的小情和小愛,卻沒有一樣不貼近了生活。
茉莉織毛衣的時候,秀代就在一旁玩耍。冬天,秀代爬上窗檯,在玻璃窗上呼氣。到了夏天,秀代的玩具變成小花小草,那是她大清早在堤岸草叢裡採摘的酢漿草、牽牛花……秀代……站在紗門前,觀望屋簷掛著一排霧氣朦朧的雨簾,喃喃自語著,媽媽,下雨了,媽媽,雨停了,哇,媽媽,雨下得好大啊……。
雨天很無聊,秀代自籐椅爬上跳下,爬上跳下,反覆不停,茉莉喝止她:「安靜一點,椅子被妳跳壞啦。」……茉莉放下手中的棒針,搖著頭說:「妳怎麼都沒有煩惱呢?」……:「我還是小孩耶。」(頁一七九)
秀代是《浮水錄》最鮮活的角色。與她交集的人事物皆因她熠熠放光。厲害的導演,每作必放帶戲好手。這個好手,除了演自己,還跨刀。小說裡,也到處可見關鍵跨刀人。張愛玲〈心經〉裡的小寒媽,就是一例。這樣的人物,不但閃耀自己、照亮別人、還能張弛節奏,讓小說靈活多彩。秀代貫穿《浮水錄》首尾,成全自己也成全別人,是李金蓮在設計人物時,最聰明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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