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有個記憶,約莫五歲的時候,我和弟弟站在老家三樓的陽台上,晚飯後我們攀在陽台欄杆的雕花洞口往下看,下面的行人走來走去。我和弟弟總是這麼往下望,孩童生活總是從洞口往外望或往下看。孩子的生活不著地,也不允許著地,只是寂寞地張望。
我忘了究竟是誰說,如果狗狗從我們這裡往下掉,會是什麼樣子。我們如果從這裡掉下去,會是什麼樣子。
我和弟弟把小狗抱起來,從陽台丟了下去,睜著眼從上面看。
我的奶奶在一樓,抬頭對著三樓陽台的我和我弟看,我奶奶很瘦小,我和我弟弟喜歡她。我和弟弟不明所以,從三樓上頭向下揮手大聲喊著奶奶、奶奶。
我記得奶奶用格子舊衣抱著小狗爬上樓梯,小狗旁還有一顆紅色蘋果。小狗張著圓大的眼睛,軟軟的身體任由奶奶抱著。
奶奶說:「你們兩個搞什麼,還好狗狗命大,從三樓掉下去還完整無事。」奶奶說,隔壁的鄰居給了她一顆蘋果。
我一直記得這件事,在我比較懂事之後,明白自己當初做了什麼事後,深深覺得,那份無知闖禍但沒造成災難的幸運,代表著我的人生根本上應該是受祝福的。日後我遭受不幸或冤枉時,都覺得這些痛苦有朝一日會過去,總有一天會有人懂得我的清白,時間站在我這邊,因為那樣神奇美麗的幸運曾經發生在我身上。
不過半生多數的時間我晃晃盪盪,同伴立志向學想當學者舞者官員醫生的,我都沒有感受,像是永恆的局外人,看著局內和大家一起上學考試總是半夢半醒的自己,過著明明是自己人生卻又不是自己的人生的時間。有一次我看到一個科學紀錄片,舉證各種實驗數據,說明這世界上有些人的腦子裡,夢與現實分界,那個界面不是那麼明顯。我想我腦子裡那個界面也許也不太明顯,或是本來有這個清楚的界面卻破了很多洞,這邊流到那頭,那邊的又溢到此處。
有幾個像夢和現實交界處的影片不時來找我。新北市某個老舊山莊社區,在陽光露臉呼吸卻充滿灰塵粒子的情境中,我在這裡一次次反覆的迷了路。那個老社區是我少女時期的同學的母親居住之處。久久未聯絡後的同學突然出現,告訴我她要出嫁,希望我擔任伴嫁。她有天生的金紅色頭髮,父母早早分開,她隨父親住,但與父親關係惡劣,一上了大學就離家。多年後出嫁,選了母親處當作出嫁的娘家,要我一早到那邊陪新娘出閣。
為了配合吉時,我一早按著地圖,邊摸邊開的到了那社區,在破敗社區上坡道路中繞來繞去,終於找到了同學母親的住處。新娘的哥哥與母親在整個家庭的尷尬中,找話想要說卻總是搭不上,而新娘意識到自己是主角,叨絮數落這要求那,反而讓場面熱了點。吉時到我隨她上了禮車,開往到台北市區的飯店,晚上宴客之處。幾小時後她的一位遠房親戚開車送我回她母親住所,我的車仍停在那裡,我又開自己的車回到市區她將宴客的飯店。
那個老社區就此來回拜訪我的夢境,我總是在陽光彷彿末日黯淡灰塵粒子一顆顆入侵呼吸道的感官狀態下,一次次夜間重回。沒有同學,沒有婚禮,沒有別人的母親與親戚,我只是在那社區的路上一次次困住。我也許多次夢見自己在另一家五星級飯店的地下樓,搭乘向上的電梯就要離開,電梯門開了眼前卻是古老荒山,妖氣迎面而來。我喘著氣要找回到人世之路,同時又要躲避那股眼睛看不見卻明白感受到的殺意正在謀害迫近。我一次次找路想回到豪華飯店的地下一樓,那個電梯口,那個這團恐懼混沌的起始之處。有時候莫名其妙地我找到路徑回到了飯店電梯,進了電梯覺得就可以回到大量電器消耗資源將人間照得四處光光亮亮的都市,怎知搭了電梯門開了卻又回到可怕荒山。也有更多次,我根本找不到那彷彿時空交錯入口處的飯店電梯口可回歸。
那些顫抖、冷汗、驚叫、恐懼,是那麼清楚,清楚明白到我半夢半醒之間止不住啜泣。其實那個名叫玫瑰的老社區我再也沒去過,不過那個會讓我錯入異時空險境的飯店,偶而有人仍約我去吃飯。我經過那富麗的大廳走廊時,有時生出不小心就會被某個祕密洞穴吸入的憂慮,我也總有一種隔世恍惚之慨:啊在別人不知道的時候,我在這裡瀕死過好多次了。這是夢嗎,那反反覆覆清清楚楚一直上演的故事,那在我皮膚爬行在內臟攪動的身體感受,那樣真實,真實到連我都不知道能不能稱之為夢。
後來還有一次在夢中,我和我弟去投宿旅館,位置是復興南路,不過現實中的復興南路那位置根本沒有旅館。我們在夜半進入,旅館的人說只剩下一間大房,好奇怪我們在旅館櫃檯要房間談價錢時,我認識的一對夫婦朋友彷彿本來就和我同行似的,默默現身,幫我們向那一臉嚴肅穿著黑西裝的夜班經理,要到僅存的那間大房。要到房間之後,那對夫妻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消失了。
那間大房的格局非常不規則,彷彿透過折射鏡一樣的歪斜,平癟混著消毒水氣味的空調送風,好大的房間只有一張手術檯似的床。我弟說床給我睡,他睡另一端的沙發。我太累了便闔手閉眼,夜半一切就開始了。好幾隻黑色厲鬼圍著我的床飛似地繞圈圈,有如旋風包圍。我半醒半夢的嗚咽,天快亮時我終於掙扎著下床喊我弟,我弟一臉沉穩倏地化為俠客,手伸出便成為利劍,殺死繞床迴旋的鬼。我們開始夜間大奔逃,經過櫃檯時我向那櫃台夜班男人出聲警告,房中有鬼,那男人突然也變成鬼,然後整個大廳的鬼都湧出來了,發出嗚嗚隆隆的聲音,疊著無數吶喊的回音。
我和我弟往外奔,逃到復興南路上,卻發現整個世界的厲鬼一時全都出動,要攻佔這人類城市,全世界發出陣痛耳膜的魅喊呼喚,還有眾鬼翅膀振動的空氣波動。他們的速度比我們快得多,我弟覺得這樣子是逃不了的,要我躲在騎樓柱子後,緊緊抱住,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可以鬆手。我弟吩咐完便回頭朝來時路衝,拿出利劍往前殺鬼,在黑氣中劃出一道光,他一路往前去了。
我聽到空氣中的劇烈震動全化成高頻尖叫,鬼在施虐在鬥,鬼被殺害而後開始哭泣,漩渦狀氣體如海嘯般要將路上一切都捲走。我緊緊抱住柱子,就要失去知覺前,一切都停了。我弟殺了群鬼後,默默出現在復興南路上,我從柱子後看著他長滿青春痘的臉,浩劫過後,盛氣漸褪,變回那個不起眼的理工宅,天逐漸亮了。
清明掃墓後我們全家吃飯,我笑問我弟是否還記得小時候我們把狗丟下樓,而小狗幸運地毫髮無傷存活,被奶奶撿回來。
我弟沒有表情。我又說了一次。
他繼續扒飯:「狗死了。你是不是記錯了,牠掉下去之後就死了。」
李維菁
小說家、藝評。著有小說集《生活是甜蜜》、《我是許涼涼》(台北書展文學大獎)、《老派約會之必要》。藝術類包括《程式不當藝世代18》、《台灣當代美術大系議題篇:商品.消費》、《名家文物鑑藏》、《我是這樣想的──蔡國強》、《家族盒子:陳順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