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滿都是人,小敏領著我們穿過地板上眾多盤腿而坐的男女,走到這角落,要我們也坐下來。確認我們坐好,小敏又起身和屋內的這位那位打招呼,她喊他們師兄、師姐,當她回到我們附近才坐下,上師就進來了。上師穿著黃袍,戴著厚厚鏡片眼鏡留著小鬍子,留長頭髮上師。
他坐在屋內中央的大桌後,環顧屋內,似笑非笑:「今天來了這麼多人!」
「為什麼你們要來這裡呢?」上師說:「為什麼你們不回家看電視呢?難道整天上班還不夠累嗎?下班為什麼不去逛街看電影嗎?為什麼怎麼不去夜店喝酒玩樂呢? 」
師兄師姐們嚷著:「不不,我們想來這邊,想來見您! 」
上師說,這麼多新面孔,都是誰帶來道場的。於是,一位師兄介紹身邊的朋友,是同事,另一位胖胖師兄指著身邊人,說是桃園上來的親戚,因為家人生病想來看上師。一個挽髻的師姐笑說,她帶老公小孩一起來,另一個穿熱褲的時髦辣妹說她上週來過,覺得有莫名的緣分牽引感動,於是又來了。小敏則滿面春風地指著我們告訴上師,說這三個都是工作上認識的好友,都是搞文化的,想來認識上師。
上師朗朗說:「這麼許多困惑嗎,人生的困惑真有這麼重嗎? 」
他說,要修啊要修,要內省,要知道為什麼糾纏難解,要修啊要知道自己遭遇的困惑藏因果。
上師要大家說說自己的困惑。
我本能往牆角,想摸手機出來玩,小敏瞪我,小聲斥我沒禮貌,不准玩手機。
我忿忿把手機放回包包,悶想著下午就不該答應跟她來,可是不知道怎麼拒絕朋友,特別是她那樣誠摯地看著我的眼睛說:「相信我,你需要的,你的心你的靈魂都需要的。」
就這樣,我們就跟著來了。除了好奇,除了友情,是的,我想我的心和靈魂都很困惑且飢餓,也偶而猜想若是有人能指點或者拯救該有多好。儘管,不知道為什麼這年來身邊到處都有認識的友人去這個道場去那個道場,彷彿某種流行。不過,我的確好奇,熟女小敏,聰明刁鑽,見多識廣,可不是好呼攏的人,一般道場靈修團體什麼的應該迷惑不了她,她卻對這位上師對這個道場另眼相看,說這裡很不一般。這裡應該有點什麼不太一樣的地方吧,大家一起來開開眼界也好。
一個穿藍襯衫的男人對上師說起妻子怪病,治療半年不見起色,妻子苦孩子苦他也苦,醫生究竟可不可信,
他也不知道。上師沉吟許久,說他看到一些東西,但不方便在這眾人之前說,上師要男人明天上午單獨再來見他,他會私下說。男人旁邊是對體面的白髮夫妻,上師問他們想談什麼嗎,那對夫婦說沒有,只是想追隨上師好好讀經修行。上師轉頭看到小敏,帶著笑意逗小敏:「不是老跑夜店找朋友聚老喝酒嗎,怎麼又來道場了? 」
小敏臉紅說;「不喝酒不玩了,遇到了上師,生命開了新的機緣。」
上師哈哈大笑:「這裡,也可以喝酒啊,也可以唱歌啊!信不信你們喝酒唱歌我就可以看到你們真正的樣子!」
我瞪大眼睛滿腹狐疑,在道場喝酒唱歌?這可是第一次聽說。可許多來過這裡多次的人跟著笑,彷彿不意外。
上師說,他這裡和別處不同,他弘法的方式也和別人不同:「硬是叫你們不要去那些地方,你們做不到對吧,那麼,就在這邊在我面前做吧。」
我覺得這場面令我難受了,扭動身體,告訴朋友要先走,我要從旁邊溜出去。幾位師兄師姐搬了卡拉OK
與麥克風進來,還有移動式酒櫃。上師說:「你們若徘徊困惑於要到外面的夜店貪玩打發人生.還是要來這裡好好修習人生功課,你們也不用掙扎,不用立刻決斷。我這不是把喝酒唱歌的東西都備好了,你們就在這邊喝,就在這邊唱。我讓他們調酒,不要去外面聲色流連,在這邊喝。」
我前面幾個人窸窸窣窣地讚嘆:「是法門,是法門,上師獨到。」
師姐調了好幾杯色彩繽紛的調酒擺桌上,上師要小敏去端一杯:「你喜歡喝就喝我請你,對了,你帶了朋友來,第一次來是吧,我也請你的朋友喝。」
小敏回頭,看到我拿了包包,屁股離地,便大聲喊:「不准走,喝了上師請你的酒才行。」
整場男女這下盯上我,我尷尬堆著笑:「明天一早我要開會,真的要先走,真是不好意思。」
站在上師身旁一臉溫和素淨的師姊臉色突然變得凌厲:「上師請你喝酒你竟敢不喝! 」
這聲斥責讓我脾氣上來了,覺得自己本來就是路過客,又不是你們一份子,才不管這裡誰上誰下誰的命令要守。我把包包揹上身。
小敏也加入了:「沒禮貌的死小孩,上師您別生她的氣。你就喝吧,沒禮貌! 」
我賭氣站住不動,也沒打算屈服。我其實有點忐忑,因為不明白整場突然氣氛凝重,怎麼都看著我,一臉不以為然,好像我是個不識相的頑劣東西。
一位師兄搖頭:「畢竟是年輕啊年輕,人生的體悟還沒到,還不到時候。」
上師突然笑了,我明明看到他眼神銳利:「這位新來的朋友很可愛啊,我請你喝杯酒,喝完你就離開沒關係的。我們這邊和別地方不同,很自在的,不勉強人的。」
小敏走過來把一杯藍色混著黃色的調酒端給我,我只能接過來,默默坐回地上。
剎那之間大家又恢復和樂融融。
上師又問穿著花洋裝的女人:「我看你來了好多次,究竟有什麼疑問呢? 」
女人不說話, 突然間咯咯笑:「就……就……遇不到好男人啊……」
上師問她:「那麼你想遇到什麼樣的男人才算好男人呢?」
女人突然花枝亂顫:「像上師,像上師這樣的男人!」
整場都笑了,上師也笑但不回話。幾個師姊鬧著玩:「這世上哪可能找到像上師一樣的人,當然找不到啊!」
我看大家笑得更大聲,只覺得非常恐怖,嚇得坐直了背。
上師問誰要拿麥克風唱歌,沒人想唱。他們臉上有種慈悲高超的表情,一心認為在道場唱卡拉OK是上師要感化冥頑分子的法門。他們已經不需要了,只有全身仍然泡在世俗悟性低劣者才需要。
小敏活潑開朗地跳起來,自告奮用,要帶動氣氛,說她來唱第一首吧。
她唱了劉文正的〈三月裡的小雨〉。我又悶了,不明白小敏為什麼要扮開心果,為什麼要討好什麼師兄師
姐,還有上師。我也氣,我根本不喝酒,更不想喝手上這杯看起來像人工色素調出來的東西。
小敏唱完了,熱情洋溢地看我又喊:「上師,我朋友唱歌很好聽喔,她就是上師說的愛玩的那種年輕人喔,我們讓她來唱歌吧!」
我又嘔又急,猛搖頭擺手。
上師看起來興致很好:「可愛的新朋友你來唱首歌,唱首歌,喝完那杯酒,你就可以離開。」
一看上師興致高,師兄師姐便活潑了,對著我猛鼓掌起鬨,還有人吹哨。「不行……」我咬緊牙關,猛搖頭又擺手,臉紅了:「我……我……」
那位溫柔師姐的眼神又突然嚴厲了:「上師都開口要你唱了,你竟然不唱。」
我猛地起身,包包唰地甩上身。這次我很確定,冷冷地說:「不,我不唱。」
我站直,穿過滿室席地而坐的善男信女,走了出去。
李維菁
小說家、藝評。著有小說集《生活是甜蜜》、《我是許涼涼》(台北書展文學大獎)、《老派約會之必要》。藝術類包括《程式不當藝世代18》、《台灣當代美術大系議題篇:商品.消費》、《名家文物鑑藏》、《我是這樣想的──蔡國強》、《家族盒子: 陳順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