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們剛才走過的路。
車行顛簸,滿地都是堅利的碎石,彷彿路途沒有盡頭,唯一能夠辨識我們尚未迷失的,是沿波而下看來經驗老到的登山客。如果方才就已經相遇,也許我們就不會毅然而然地折返,改以開車代步。
雖然是晴天,但日頭已落到山脊的那側,樹影參差的山道上更添昏暗,秋天有著屬於自己清冷的氣味,隨著啟動的空調,瀰漫整個車內。
以前這可是主要的車道呢。朋友說。
我們午後從熱海穿越伊豆半島一路奔馳而來,就是希望能夠趕在天色尚明之時,抵達天城山隧道。在導航系統的建議下,我們先是將車停在指定的停車場,依照著「舊天城山隧道」的指標,緩緩步行而上。如今座落在主要國道上穿越天城峠的隧道,是一九七○年代以後開通的,但曾經在川端康成〈伊豆舞孃〉與松本清張〈天城山奇案〉中,為我們的青春寫下哀愁的文法,發散著璀璨文學光源的「天城山隧道」,是已經超過百年歷史,如今已潛身於森林之中的舊天城山隧道。
正因為是重要的文學景點,在綿延的彎曲山道上,好幾處都豎立著相關介紹,甚至還有〈伊豆舞孃〉的文學石碑,展現出日本人對文學的敬意。但由於參雜著碎石的道路實在太不適合步行,再加上近晚的天色開始暗塌了下來,我們彷彿松本清張筆下孤身行旅的少年,無意間闖入了異境,不免有點心慌,於是決定回頭開車。
或許因為有了步行的經驗,充分感受到山徑的迷離與詭譎,當我們終於穿越幾乎闃黑一片、只零星掛著幾盞微弱燈火的日本現存最長四百四十五公尺石造道路隧道,眼前的世界卻仍是被莽莽樹海封鎖時,似乎也才真正體會了「天城山隧道」是如何作為兩個文豪共通的核心隱喻裝置,以及那些離家的少年心境,連結在殘酷的大人世界與純真過往的兩端,一旦「越過天城」,徹底體會了生命的欲求與困窘,就注定無法贖回,那個被遺棄在彼端的自我。
〈天城山奇案〉的小說原名,其實就是〈越過天城〉,在隧道即將見光的彼端,我對朋友說,我們原來正穿越文豪們的「昭和之心」,時代的隱喻也在此搖曳著。
離開的時候,我不禁想起,〈伊豆舞孃〉裡「我」與薰的相遇,就是在秋天。而川端康成初次的個人伊豆之旅,也同樣是秋天。
陳國偉
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副教授,研究領域為台灣現當代文學、大眾文學、推理小說、流行文化、族群論述。曾獲科技部人文及社會科學專書出版獎助、國立編譯館學術論著出版獎助、賴和台灣文學研究論文獎。著有學術專書《越境與譯徑:當代台灣推理小說的身體翻譯與跨國生成》(聯合文學,2013)、《類型風景:戰後台灣大眾文學》(國立台灣文學館,2013)、《想像台灣:當代小說中的族群書寫》(五南,20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