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姊和我走進小馬的店,和多年以前一樣,一個客人也沒。
小馬的店總是冷冷清清,就算到了週末夜,也很少滿座。今天是週間,真是空蕩蕩。看到久違朋友走進,小馬一愣後咧嘴笑,立刻要我們上吧檯坐,陪他聊天。他進廚房為我們弄東西,沒兩下回來問我們要不要加水,接了電話回來自己開了瓶啤酒和我們一起喝。
我們總是帶著笑意,說話的空檔也因為高興而不顯得尷尬。這些年我幾進幾出又回到當年每日詛咒的公司,幾年後又離開,因為工作過量身體很差,常常耳鳴心悸。貓姊當年是將黃長壽夾在T恤肩膀處騎車的逍遙女,現正準備律師考試。小馬白頭髮多了點,同樣守著這間酒吧,同樣夜半聽陳昇伍佰,同樣興致來了朗讀自己的詩。
重溫舊夢正開心的時候,長髮女孩推門進來,白色雪紡上衣黑色緊身褲,沒好氣地打量貓姊和我,走到遠處一桌坐下。空蕩蕩的店裡終於有了另外一個客人。
小馬除了送飲料去那桌,一直留在吧檯陪著我們敘舊。
女孩突然出現在我左手邊,對小馬說:「我有事和你談,你過來一下。」
貓姊正在講她本來打算考商用不動產證照的課程,沒想小馬冷著臉對女孩說:「你要加點什麼嗎?如果不是的話,我正在和我的朋友聊天,請你別打擾。」
女孩發脾氣:「我說我有事和你談!單獨!」
小馬說:「你要談什麼,就這樣說,要不然,我今天有朋友,請不要騷擾。」
女孩殺氣騰騰走回她那一桌,小馬留在我們這邊。現在說到有一次我喝了一杯紅酒就爆發全身過敏,紮紮實實是全身不假,從額頭到腳底,每一吋皮膚都起了密密麻麻紅疹。
然後女孩猛地坐過來了。
她甩下包包,一屁股坐上我左邊的高腳椅,激起一陣氣流。
嗨。我對她笑。
嗨。她對我笑,假笑,白我一眼:「不介意我加入你們吧。」
歡迎啊,貓姊和我很海派地說。
小馬看她坐下,沒好氣地看著我和貓姊,我們決定當沒事一樣繼續我們的夜晚。
瞎聊什麼也不太記得,只是很高興。我其實也鬆了口氣,因為女孩現在看起來好像擺脫了剛剛的怒氣,竟然也加入我們說說笑笑。
沒想到我這個念頭才起,女孩就湊到我耳邊:「你現在離開好嗎?你現在買單,立刻離開,還有你那個胖子朋友。」
不過她的話剛好落在音樂的空檔,因此每個人都聽到了。
我抬眼用眼神徵詢小馬的意見,他忙不迭地比出求求你千萬不要走的手勢。
為了朋友,我只好擠出姊姊般的親切笑容對女孩說:「你們要談什麼自己去那邊談,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只要你們在,他就不會過來找我,他只會和你們說話,你們怎麼不走!」
我當作沒聽到,繼續和右邊的貓姊說話,現在講到她母親的身體微恙,前陣子貓姊幾乎兩三天就陪她去醫院一趟。小馬則說起他離婚後,孩子叛逆,老是惹事,本來接學校來電,後來接到警察來電。
女孩好一會兒不鬧了,剛剛幾次耍潑不成,現在只好忍住氣,和和氣氣和我們聊天。女孩應該恢復正常了吧,我猜想,因為女孩現在正一副交心模樣,說她寫過小說,剛去波士頓玩回來。女孩問我和貓姊認識多久,和小馬認識了多久。
言談之間我發現幾次女孩直勾勾盯著小馬,小馬避開她眼神。也許她和小馬真的有什麼,小馬逃開了。也許小馬碰上愛慕者,癡纏不休。我不免感傷,等女孩老一點點,就會知道小馬這種男人很不靠譜。
女孩和我們談笑,我以為沒事了,至少不要在我眼前有事。我正和貓姊爭辯咖啡究竟會不會讓人變癡呆時,女孩猛地扯我的肩。
她變臉速度驚人,剛剛的笑臉成為尖尖利利的攻擊狀:「你就是不肯滾嗎?你一直不肯滾是為什麼?你死不肯走。你和小馬有一腿?和我搶?」
「我和小馬沒有什麼。我不走是因為小馬不想和你獨處,剛剛他拜託我們留下來,而他是我朋友,另一個原因是,我們是客人,想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
「你憑什麼破壞我?你改天再來啊,這些爛貨老女人!」
女孩突然對我做出媚態:「你旁邊那個胖女人,我告訴你,她其實喜歡女人,我在其他地方遇過她,她騷擾我。你不知道她是這種人吧,喔天哪,你甚至不知道她喜歡女人對吧,因為她從來沒把過你!」
我對她連剛剛想像出來的一點同情都消失了。
我於是抬頭瞪著小馬,意思是你好好處理。
小馬對那女孩開口:「不要騷擾我的客人,你不能闖進來就趕我的朋友。」
小馬一開口,女孩的氣勢就軟了一半,閉嘴按捺自己。
對我那麼惡劣野蠻,小馬兩句話就讓她閉嘴。
女孩沉默,但仍守著我左邊的位子不走。我和貓姊繼續閒聊,當女孩是空氣,我再也不願基於禮貌拉她進入我們的談話。我討厭沒禮貌的人,我討厭女人為了男人欺負女人,我討厭任何人用性向、年紀和外表羞辱人。
沒想到安靜好一陣子的女孩突然又推了我,我深吸一口氣,轉頭看那女孩。
「怎麼了?」我還是想裝出親切的大姊姊模樣。
「你是不是以為自己長得漂亮?」那女孩輕聲一笑,語帶撒嬌,親暱地蹭了蹭我的上臂,剎那之間臉部表情地恨意十足,展開攻擊:「你想想你幾歲,你很老了呢,幹嘛晚上還要出門喝酒,你應該回家睡美容覺好好保養才行。你知不知道你笑起來,眼睛下面都是皺紋!嘖嘖嘖…… 」
如果是要激怒我,好讓我生氣走人,她成功了。
我又深吸了一口氣,再度擠出大姊姊微笑,看著她挑釁得意的臉說:「聽清楚喔…… .」
「我年輕的時候是年輕的美女,我現在是個老的美女……不過,你可就不同了喔!」我刻意停了一拍,從上到下端詳她的臉,緩緩搖頭:「你現在這麼年輕,就明顯是個年輕的醜女,將來你老了,可預見地一定會是個老的醜女。」
十分鐘後和貓姊走在夜間的新生南路吹風。貓姊說:「我認識你十幾年,從來沒見你這麼惡毒…… .」
「我只是用她罵我的邏輯回罵了她,讓她明白自己做了什麼。」我傷人其實很不開心,捏了貓姊的臉:「你喜歡女人也不准和那種東西交往,知道嗎?」
我們摟著彼此,嘻嘻笑笑搖搖晃晃走在月色中。
李維菁
小說家、藝評。著有小說集《生活是甜蜜》、《我是許涼涼》(台北書展文學大獎)、《老派約會之必要》。藝術類包括《程式不當藝世代18》、《台灣當代美術大系議題篇:商品.消費》、《名家文物鑑藏》、《我是這樣想的──蔡國強》、《家族盒子:陳順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