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機場租了車,直接開往西礁島Key West,如同朝太陽射去的箭。
日頭下的大海蒼茫,海平線觸手可及,海上的青天白雲,也是彈指可破,兩者強光相互欺凌,形成一種美麗的恐怖平衡。面對如此無邊無際、單一的龐大一小時兩小時後,自我被壓擠得乾扁, 一張錫箔;萬一海天變臉,抖進海裡餵魚吧。滿好的絕局。新舊的七哩橋彷彿奇門遁甲的兩條通天繩索,汪洋上扯得筆直,車行其上就像攝影機在軌道上前進,鏡頭卻往後縮,整個人給青天碧海魘住。許多年後那魔力還有餘威催生這樣的夢境,我立在伸進稠膠海中的斷橋上,鯨豚繞著我洄游,輕盈跳躍到半空。
經緯度不同,但相同的天氣,星期天的南下火車滿座,自願站票的一大半是外籍移工,年輕男子多有加穿一件長袖襯衫,時髦還是防曬?難得有兩個空位,台人男子比了下手勢,問一襲粉色衣裙罩著全身蓋頭如從一千零一夜走出來的穆斯林女子,要坐嗎?她謙抑回絕,「等一下有人。」「有人再起來就好啦。」男子笑著落坐,才幾分鐘後,座位果然被討回。穆斯林女子矜持,雙眼垂視,她比台人更了解週日的火車生態。
我轉區間車到高鐵站與六位老同學也是室友會合,再轉接駁公車去主辦聚會的老同學家,連棟透天厝正對著小學操場,圍牆幾棵兩公尺高的麵包樹,落果揀來煮湯,清甜,種子咬開食那種仁幾分像水煮花生。
老同學兼室友相聚,談憶的理所當然全是舊人舊事,我們伸入以前的水潭,泥沙與落葉沉埋,游魚與泥鰍吐著氣泡。像照鏡子,我看見他們的椒鹽般髮色、鬢邊手臂上的黑斑,腦中自有一片鏡面,叫出他們十八二十歲的參照圖像,那是年齡的饋贈,畢竟都是相對安穩的教職,進入後中年都有種怡然放鬆。
紗門紗窗的兩層樓老宿舍,天花板沒有電扇遑論冷氣機,貫徹了「無用之用方為大用」的古老理論,為供給群體最大量的空間運用,所以不隔間不給隱私,公用浴廁,仿軍事化管理,雙層木床舖,一人配給一方木櫥一張桌,一雙層小書櫃,臉盆放床下,毛巾掛床前,考驗彼此的包容度。那也是經濟起飛的年代,形同剝奪自由的宿舍少有人能夠忍受,月租費兩百元成了最大的誘因。
彷彿騎樓的走廊,磨石子地與欄杆,白天是清涼地,夜深人靜時,亮著黃燈泡,遠望有如煞戲後的戲台。能夠記得的實在不多,舍監老蔣的住處一如日後的哈利波特就在樓梯下,牆壁上是各室的電源開關與鎖匙,我們是那年紀的無心肝視他如隱形人,只在準時熄燈一暗時喊他一聲以示抗議。
記得的是無意義的瑣碎。窗台下拉著一條鐵絲,掛滿了一位日後服役時車禍死亡的學者的黃色襪子,經濟法則加上神祕的心理,他只穿黃襪子,積滿一臉盆一次清洗。早上太陽曬進紗窗來,光裡洶湧著絲絮與微塵,操場PU磚紅色跑道有人晨跑,堤防外的醉夢溪來年颱風暴漲將帶走強行走上道南橋的兩條年輕人命,嗚呼哀哉。寒流時,我們在昏暗中聒噪著弄一個燒炭火爐,幸好還有起碼常識,門窗不能緊閉,否則翌日一屋子全中毒死。是的,我們在熄燈後呱呱地清醒起來,萬千年前的穴居人,嘴巴喊餓,手持鋼杯泡麵,心裡想望另一具肉體。某日,兼差賣書的丟來一本照相古本「肉蒲團」,木刻楷體字,那才是魔法奇書,召喚出每人心中的未央生夜夜蠕動,在那以矜持壓抑而自持的年歲。一學年後,像未央生的頓悟因空見色而自宮,奇書消失,煩惱燈滅。又二年,寒假結束,我進宿舍,發現靠牆多了一架書排得嵯峨,其中一套上下兩冊「今生今世」, 我抽出翻閱,扉頁是作者親筆寫贈,天地空白處多是那才被定罪為匪宣傳遭驅逐出境的才子的飛舞眉批,哼哼不屑,嚴詞狠批。我就著暮色一一看完,有些雪夜看禁書的刺激,未免迂腐地想,真是人心險惡啊。
同代人不同條命,邏輯甚為簡明,這雖是我淺陋的演繹,然我始終抗拒又疑惑那潛意識是戀慕幼態的彼得潘症候群的年級說。無需阿岡本之文「何為同時代?」那樣高亢的陳義,我們不過是各自選擇各自的道路,不管有多少的熱愛或盲目,為時間與生物時鐘的大力驅趕上路,因此我們對那些純是意外而過早停止的生命耿耿於懷,他們絕非那種狂亂痛苦的異質靈魂,所以讓我們不僅是物傷其類,而是疑懼那未及行走被死亡的野草覆蓋的道路,是不是另一種可能?滔滔庸眾或有的另一條無謂出路。
後中年、日漸往死亡明顯位移的我們相聚,如同往昔吃喝一場,笑語一場,談及幾位早死的同代人,連傷感都不必了,竟然像吃蛋糕刮去最上一層的奶油花飾。
讓他們遁逃夢裡去吧,一如伸進大海的斷橋,洄游四周且輕盈跳躍的鯨豚。
以前的宿舍早已屍骨無存,確切時間是上世紀的八零年代末;隔著大片老蔣龜背蹲著總是整理得非常整潔的草坪與七里香矮籬,我偶爾發呆怔看對面一舍窗戶大開,響著流行樂,暫借的空間,物質壅塞,一二人僅著內褲無所事事,軀體有如豚身毫無皺摺;「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候」,女生傳誦這詩句。漫漶雨季,我遲歸,遠遠看著黃燈泡浸染的走廊,散戲的舞台。整個校園在夜雨裡像種子在發芽的花床,唱過了清新卻一樣軟綿綿的民歌,也聽過了摻了大量化學色素般的迪斯可,更看了「超人」「星際大戰」、那觀看意義不啻朝聖帝國,濕氣黏人可憎,我確實知道自己無可救藥的貧乏與徬徨,只有繼續無恥地以為青春可賈,繼續貧乏與徬徨,無視外面世界海闊水深。所幸彼時尚無人渣魯蛇之詞。
也是貧薄心理的投射吧,那位我們背後稱為老張的僑生學長據說服完兵役落腳南方卻隨即意外暴斃,我在夢中的昏黃宿舍走廊迎面見到他,擦身,他瀟灑又愉快地快步下樓。縱浪大化,果然逍遙。
桃園中壢是外勞移工下車的大站,月台邊堆放著一丘生鏽得黃褐的鐵軌,任由日曬雨淋,我迎視旺盛的紫外線看著, 是待用是被遺忘?還是報廢的劣材?還是用盡遭汰換?日光酷烈,審判法庭該有的精神,我覺得那生鏽鐵軌是適用任一同代人的隱喻。
林俊頴
一九六○年生,彰化人。政治大學中文系畢業,紐約市立大學Queens College大眾傳播碩士。曾任職報社、電視台、廣告公司。著有小說《某某人的夢》、《我不可告人的鄉愁》、《鏡花園》、《善女人》、《玫瑰阿修羅》、《大暑》、《是誰在唱歌》、《焚燒創世紀》、《夏夜微笑》等,散文集《日出在遠方》、《盛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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