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一下,當童話故事中的小男孩跑到遊行隊伍前面,說出國王沒穿衣服的事實,沿途夾道慶祝的人們頓時不知該繼續歡呼,故作看得見那件華美的禮服,還是該噤聲不語……
大家不安地走回家,關起門來偷偷咒罵多事的小男孩。接下來的日子裡,就算知道誠實是勇敢的表現,他們仍害怕小男孩又會口無遮攔說出什麼讓人難堪的話。
太宰治就好比那個直率的小男孩,只是他不僅指著光溜溜的國王哈哈大笑,經常也口不擇言把內心話一股腦兒抖出來,或者把身旁的人毫不修飾描繪在小說中。他的「誠實「讓大家恨得牙癢癢的,卻又不由自主地折服於他的魅力之下。那麼太宰治的魅力到底是什麼?至今日,在日本的書店架上仍可看到各種再版的太宰治小說,包裝著符合潮流的書封,與當代人對話。
本名津島修治,一九○九年誕生於日本津輕地區,是啣著金湯匙出生的么子,然而這樣的開端造就太宰治往後一生的矛盾與掙扎。
青年時期在朋友慫恿下開始接觸左翼運動,或許是自幼在大家族中和父母兄長間有著強烈的疏離感,對家族當時所擁有的社經地位深深抗拒,甚至因此而促成其第一次自殺的原因之一。除此之外,求學期間常不按牌理出牌,雖然否定家族的勢力卻總是讓家人出面善後,又加深與家人間的隔閡。
然而生活雖過得一塌糊塗,太宰治憂鬱俊美的外型以及柔弱任性的特質,深得女性青睞,曾多次為情赴死。友人曾言,太宰治週期性的自殺模式與其說是殉情,不如說是他面對失序狀態重新開機的手段,因此雖多次自殺,皆未成功,反而是結伴赴死的女性們順利了結生命。就這樣,屢次「揪人」自殺的太宰治,於一九四八年六月在東京三鶯玉川上水投河自盡,數日後遺體被尋獲,只見他和當時的情人被綑綁在一起,身上有企圖逃脫的痕跡,因而被後人斷言死前曾改變心意,但最後仍難逃一劫。於是,太宰治終於在第五次自殺時弄巧成拙,結束他短暫而絢爛的一生。晚期所寫下的天才之作《人間失格》為其自傳性作品,透露著失去做為人的意義的悲哀心情。
老實說,光讀到這些資料已經讓我對此人厭棄不已,內心評定為渣男無誤,更有人直封為「中二病」始祖。然而如此頹廢、動不動尋死的人,在精英至上的日本社會卻廣受歡迎,不只是日本,太宰治魅力已經作為一種對抗的聲音,在不同國家被喜愛著。「為什麼喜歡太宰治?」我問日本友人。「他很陰沉自虐,但是我喜歡。」朋友還說,「一開始讀的時候會不舒服,因為他太直接了。」確實,初讀太宰治的小說,總被主角坦率直言惹得不快,字裡行間更肆無忌憚大書憤世嫉俗的思想,厭世之情強烈濃厚,著實惡臭難耐。
三十五歲那年,太宰治一身輕裝,回到故鄉拜訪親戚友人,而後寫下《津輕》一書。若要認識太宰治,這本讀來明朗輕快的遊記是最佳的入門書籍。雖然多年未見,與友人N君的重逢仍不減少年同窗時的熱情,找了各種理由貪杯,不管喝得多醉,想到要去的地方,就一口氣走上好幾里奔去,偶爾抒發一些感慨,沒多久又喝到倒頭就睡,真是胡鬧得可以了。書中記錄著有別於小說中總是鬱悶寡歡的澄澈心情,在這趟旅程中,太宰治拋開在東京但凡屬於成人世界的煩憂,展露難得爽朗的笑容,筆尖流露出的景色也益發溫馨宜人。當他大聲嚷嚷著希望自己變得有名,作品能獲得賞識,那副討拍的單純模樣,比起裝作不在意世人評價的文豪,委實叫人感到親切,或許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
寫下《津輕》一書的太宰治是讓人羨慕的。在禮教層層束縛下,看到有一人能夠不顧一切地掙脫,即使要因此承擔巨大的代價,那顆嚮往自由的心,任誰都會被打動。
揮別昔日好友後,太宰治的旅程來到出生的家中。由於父親早逝,除了留下片斷的模糊記憶,兄長便自然取代了父親的地位。「聽說在東京寫點文章賣錢」這樣的形象,和蓋橋鋪路、造福鄉里的兄長相比起來,太宰治仍舊是無能自立的小子。當他寫下和家人同席用餐的情景,頓時間,太宰治猶如當年離家時那個年幼的孩子般手足無措,唯恐一個不小心讓大哥不悅的忐忑心情,讀來讓人心疼。
直到全書尾聲,也是旅程結束前,太宰治特地去尋找久別多年,親如母親的女僕阿竹。行文至此,才揭露了這趟歸途對自我身分的尋求與確認的重要性。堂堂一位少爺,怎麼可以認區區一個女僕做母親呢?儘管內心這樣辯駁著,最後還是拋開世俗的框架,再次認同著那些精神上餵養他,給予他貧瘠生命中無可取代的溫暖與慰藉的小人物,儘管這些人身分卑微、粗俗,卻是他最珍惜,並從中得到力量的。
透過《津輕》這本著作,能夠更輕易地讓讀者找到自身和太宰治的聯繫:與莫逆之交的無話不談、無惡不作;和原生家庭間難解的牽絆;成年後,以不同的眼光重新認識父母;甚至是追認出精神上的生母生父,哪怕是一片土地、一條河川、一份記憶……
原來散發自太宰治作品中的「惡臭」,較之其他芳芬撲鼻的種種形貌,那是卸下欺騙人的濃妝後的真實滋味。我也因而發現自己的偽裝與武裝,在和太宰治的相遇下,勢必遭逢挑戰。「不過,到底是強硬地清楚區隔交際是交際、自己是自己,明確地對應事物、處理事物比較好呢?還是就算被人惡言相向,也絕不失去自我、隱藏本意比較好呢?我不知道哪個才對。」如同「國王的新衣」中,小男孩說出實話時,到底該選擇繼續裝傻還是面對真相?太宰治在作品中不斷斥責虛偽,希冀真實的美好,「幸福,這一生都將不會來吧。」他在短篇小說〈女生徒〉中寫下徹骨的吶喊,「不過,還是願意相信它一定會來,明天就會來,我要帶著這個信念睡覺。」儘管明知也許「幸福遲了一夜才來」,仍願意懷抱期盼,想是太宰治對世界熱切的愛。
夏夏
高雄人,從事寫作、剪紙藝術以及各類型創作。曾獲時報文學獎、人間新人獎。著有小說《末日前的啤酒》、《狗說》、《煮海》、《一千年動物園》。詩集《小女兒》、《鬧彆扭》及《一五一時》詩選集、《氣味詩》詩選集。戲劇編導作品「小森林馬戲團」、「煮海的人」以及戲劇聽覺作品「契訶夫聽覺計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