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爾德無疑是個天才。
天才是無法模仿的。他說:「我把我的聰明用於寫作,把我的天才用於生活。」
這樣大的口氣,一語道破了他的頹廢、浪漫、譏誚、還有孤獨。
他的作品不算多,卻涵蓋了劇本、詩歌、小說、童話、與美學論述,重要的是,無一不受到他當代讀者觀眾與評論者的瘋狂喜愛,甚至在他逝世一百多年後魅力私毫未減。
為什麼呢? 因為有關他的一切,都是一個弔詭。
看似瘋狂又自大的話語他說了不少,隨著時代的演進,竟然證明了他是個先知,當年無厘頭的幽默,原來都在揭露了令人震驚的人類真相。
他說,擺脫誘惑的唯一方法就是向它屈服。
他說,當神要懲罰我們的時候,就讓我們的祈禱成真。
他總是輕易地翻轉了大家信之不移的格言,簡短又準確的話術與機智,無人能出其右。許多人認為,英國文學中第一偉大的是莎士比亞,第二就是王爾德。的確,我們會聽見評論論者說,某某人是卡夫夫卡的接班人,某某人的劇本有契可夫之風,至今還從來沒有人敢將任何名字與莎士比亞或王爾德相提並論。
但是這樣一位攀上英國文壇巔峰的天才,他的下場之淒慘不堪令人痛心,而且至今仍讓人不解。因為這樣的重跌與陷落,竟是他自己一手所主導。
三審王爾德的公案,在文學史上與他的作品一樣有名。
王爾德的同性小情人道格拉斯男爵,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也是一個謎。年方二十的他,真的愛上了其貌不揚、又年長他一大截的王爾德嗎?小情人的父親告王爾德雞姦罪,以文豪的人脈與影響力,這也不是件難擺平的事。但是王爾德竟然反告對方毀謗。眼看事情難以善了,眾人皆勸王爾德不如一走了之,風頭過去了就沒事了。但是他不僅親上法庭,甚至選擇要自己擔任辯護人,說自己不、是、同、性、戀!但是這場公審早被政治黑手介入,買通的證人讓文豪有口難辯,被判重度猥褻罪,服苦刑兩年。獄中飽受折磨的王爾德,身心受創,出獄兩年後辭世。
是過於自大蒙蔽了理智?還是對情人用情至深所致的失心瘋?王爾德一手編導了這齣悲劇,究竟是他最偉大的遺作?還是說,這是他最失敗的作品?
世界上只有兩種悲劇。一種是一輩子得不到他想要的;另一種是,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他也曾這麼說過。
他的作品向來犀利地嘲諷了英國上流社會的僵化呆板與虛浮愚蠢,卻還能讓這些上流貴族們趨之若騖,樂不可支。難道他能夠看清世間百態,卻缺乏自知之明?
還是他早看透,名聲財富地位其實都是一場鬧劇?
能寫出百來年無人能及的喜劇,同時卻又留給我們最悲傷的童話如〈快樂王子〉、〈夜鶯與玫瑰〉。同時,他的〈格雷的畫像〉驚悚指數在文學史上數一數二。在這部小說中,一位絕世美男子一步步邁向墮落的人生,每當他犯下罪行,畫像中的他面容就更加猙獰老醜,直到某日,有人發現一乾枯老翁死於畫像之前,而畫像中人絕美俊秀如初……
愛爾蘭人在當年仍是備受英國人歧視的,偏偏王爾德出身於愛爾蘭的平民之家。然而,憑著自己的天才他赤手空拳在倫敦打下一片江山,躋身貴族名流。莫非,再天才的人也克服不了自己的心魔?
或是,在王爾德心裡住著的,並非那個一步步走向毀滅而不自知的格雷,而是一隻願用自己鮮血染紅一朵薔薇的夜鶯、用自己的生命報答與快樂王子這一生僅有的一段相知的小燕子?
誠實,或許是檢驗是否真為天才的最後測試。
我相信,王爾德過關了。
可是他連承認自己是同性戀都不敢!二十世紀末同志運動如火如荼的時候,有人提出了這樣的抨擊。
我們並需明白一件事,同性戀這個字眼在一百多年前的解釋跟今日是不同的。王爾德比我們更早理解到,凡人的愛太簡單,也太自私了。王爾德渴望愛情,當小情人背叛了他,他把最後的深情給了我們這些徒子徒孫,如小夜鶯以血染的薔薇,小燕子夜夜振翅以完成快樂王子濟世的心願。
他讓我們認識了愛情。
是他給了我們一個名字,而不是世人給我們冠上的污名。
樂觀的基礎是恐懼,他說。
永遠要戒慎恐懼。除非,你已經認識了真愛。
這是我說的。
郭強生
台大外文系畢業,美國紐約大學(NYU) 戲劇博士。曾以《非關男女》獲時報文學獎戲劇首獎,《何不認真來悲傷》、《惑鄉之人》獲金鼎獎,《夜行之子》入圍台北國際書展大獎。作品多次入選「年度散文選」與「年度小說選」,同時主編《九十九年小說選》、《作家與海》台灣海洋書寫文集等。最新長篇小說為《斷代》(王德威主編、當代小說家系列)。散文作品包括《何不認真來悲傷》、《我是我自己的新郎》、《就是捨不得》、日記文學《2003╱郭強生》,以及評論文集《如果文學很簡單,我們也不用這麼辛苦》、《文學公民》、《在文學徬徨的年代》等多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