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露出疼痛的樣子,彷彿有人用力地在絞它。水滴滴地滲透出來,汗一樣結滿窗外,我把手放在上面,冷感便傳到我的體內。我知道,這一切可能只是中毒的徵兆。我摸了摸自己右邊大腿,確定那座島一樣的瘤仍在,掀開衣裙,便可以清晰看到血管的河流在它底下扭動,輸給它養分。前天,瘤還在小腿上。自從出現以來,它一直在我體內四處漂移。
一種熟悉的氣味漸漸把空氣填滿,我便知道又是進餐的時間。我穿過走廊,在一排鏡子前,猝不及防地與自己相遇。那裡有許多個我,頭髮都被削光,穿上了風一樣輕飄飄的衣裙。然而,他們都不是我,而是被編號了的病人,像許多被修剪過的植物,看起來整齊而馴服,除了,當風吹過時,衣裙飄蕩,一些人因看到彼此的裸體而吃吃笑起來。
我們在長桌的兩端坐下,每一個人的盤子裡都有一大碗濃稠的湯,以及放在小碟上的兩片酸種麵包。湯是用切碎的菇類熬煮的。我喝了一口,覺得這種味道早已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這天早上,我們吃的是烤大菇三明治,昨夜的晚餐是菇雜碎炒飯和清燉菇湯。自從遷進來以後, 膳食一直包括了各式各樣的菇類;它們有時被切成碎拌進義大利麵或飯裡、有時整朵沾了麵漿放進油裡炸,或者被壓成茸做成布丁……「為什麼是菇而不是其他,比如說,茄子或是芋?」最初的時候我會這樣問;但現在,我就像其他人一樣,把進食的習慣當成這裡必須遵守的規條之一,只是低下頭默默把麵包蘸了湯吃。
我總是看到它們,在發霉的牆上,結成一層一層暗黑的帶著閃光的波浪的簷;或凝結的血肉瘤那樣,一朵朵沒由來的在石縫之間冒出來。我想像它們最初的鞭毛像記憶一樣依附著各種事物的表皮,只等待一天被喚醒過來。我昏睡過去, 醒來,張開雙眼,便有那麼長長的一截鮮嫩藍色的肉菇垂掛著,從天花落到我的床頭, 但夜裡它就枯乾了,像魔鬼嬰兒的手,無力地招喚著我。
「但你不覺得它們像詩嗎?沒由來的降臨和消失,就像某種隱喻或象徵。」201466 對我說。
201466 是料理員編派給我的勞動夥伴,我看著她赤裸無髮的頭,以及被風一樣的衣裙罩著的身體,努力辨認她臉上的特徵,花了很久才確定她的性別,但那也可能只是一種誤認。那時,我們戴著白色的手套,正根據料理員的指示,採集到處生長的菇類。我們各有一份複印的手繪圖冊, 按圖辨認出菇的種類,把有毒和沒法辨認的丟棄,可以食用的分類存好。
劇毒的菇類擁有令人神迷的名字:毀滅天使、死帽、純黃白鬼傘⋯⋯有些外表上看起來卻平平無奇,不易辨認。當我們翻到鬼筆那一頁,201466 突然掀開她的衣裙,露出一截勃起的陰莖。她呆呆看著我,好久,然後哈哈大笑,把握在手裡那朵陰莖似的鬼筆,丟到毒菇的籃子裡。
我們再次來到餐桌前,每人的盤子上都放著一塊厚厚的雜菇蛋卷。我凝視那盤蛋卷良久,意識到各種菇類一旦烤煮,便再難以辨認它們原來的形態。我忽然看見一簇菇群在一個病人的臉上游過,像深海的魚一樣瞬間消失,但我什麼都沒有說。那大概只是幻覺,就像某天我走到建築物的天台,看到整片被荒廢的田野上,狂野的夢一樣蔓生著許多色彩艷麗的菇,第二天再去時,除了高高的圍牆外,便看不到其他。
我記得曾在報紙上看到過那片土地,自從一些纏著頭巾的農戶被包圍他們的警察抬走後,土地便被故意荒廢,直到一天它們可以合法地建起酒店或高級公寓。時間過去多久了呢? 在娛樂室裡有一台老式的黑白電視機, 只可以看到這個城鎮上一個不收費的電視頻度。但自從電視台不再付薪給員工以後, 記者和報導員便不再出現。過去的新聞失序地在電視螢幕上游動。新聞報導員有時看來那麼蒼老,有時卻那麼稚嫩。
無事可做的時候,我總是走進浴室,脫去衣裙蹲坐在浴缸裡,但沒有扭開水龍頭。我看到一朵黃色的傘形菇從黑黑的去水口裡長出來。我已經許多天沒有洗澡,瘤島默默移動,到達了我的下腹。我撫摸它,像撫摸一個在腹中死去卻要掙扎離開的胎兒突出的頭部。我堅持著,把島每天移動的路線,用藍色的筆記錄在身體上,現在,我可以像觀看航海圖一樣,仔細觀察它在我身體上游走的航線,以及速度。這是中毒的徵兆嗎? 我套上寬大的衣裙,像關上祕密的抽屜。
我們不常看見料理員,但還是防備著他們。201466 偷偷收集一種帽形的紅色毒菇,它們有著幻覺似的白斑點。201466 常在天空澄徹的月滿之夜裡把它們拿出來,沖泡成茶,舉杯邀請我加入她的派對。那時,我看到201466 變成了眾數,或者是其他病人也加入了我們? 一個藍色的月亮向我們逼近, 巨大, 沉默,送給了我們許多亂舞的影子。我討厭陽光兇猛如獸, 一大片一大片向我們撲來的日子。我們把吃不完的菇丟給這巨獸, 讓它們縮小, 變硬, 露出老人一樣的臉來。然而, 真正的雨天也不讓人愉快。當被雨箭衝擊的打著傘的料理員在廣場上優雅地走過,那種暴烈在傘上跳動的聲音,常令我懷疑腦後勺被開出了許多許多的孔洞。傘是一種權力的界限。據說,因為曾被用為反抗的武器,現在已完全禁止病人使用。病人當中有些偶爾拾到巨大的傘形菇,也會拿著它走進雨裡, 即使不過一會, 它們便一朵朵萎謝,疲憊地倒下。
我從未撿到過巨大如傘的菇,但201466 握住了她的,帶著我走到在風雨搖動的廣場中央。她亢奮地對我說:「有一次,一陣風把她帶到半空,在一瞬間她竟看到牆外的風景。」我無法張口說話。風這時猛烈地衝擊著我們,而我們卻像被深深插入世界皮肉裡的兩口釘子那樣無法被拔起。我緊緊抓著自己像水母那樣舞動著的衣裙, 擔心小島祕密漂流的痕跡,就要被雨水沖刷乾淨。
謝曉虹
著有《好黑》、Snow and Shadow (Nicky Harman 譯)等;編有《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小說卷一》。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中文文學雙年獎、入圍美國Best Translated Book Awards。
《字花》雜誌創辦人之一。現為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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