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入學台大外文系,不久夏濟安老師主編《文學雜誌》,用了我的兩篇大一作文,至感榮幸。後來,他又叫白先勇領我去他宿舍見面,等同鼓勵。其時的台灣文壇,充斥「反共抗俄」的「戰鬥文學」以及緬懷大陸原鄉的「 鄉愁文學」。《文學雜誌》 擺脫俗套,引進西方思潮,耀為台灣最先進的文學雜誌,聲勢超過《現代詩》刊。不料大三時,夏老師應聘去美國柏克萊加大做中國研究。那年頭流行「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他顯然不回台了,那雜誌怎麼辦?
有一回和先勇談起,慨歎自己沒錢,否則也想辦個雜誌。先勇表示,錢也許有辦法。不料他後來真的有錢了(也許是分到家產吧),就把錢放在唐榮鐵工廠,用利息支付出版費用。我們大一時幾個愛好寫作的同學如王文興、歐陽子、李歐梵和戴天等常玩在一起,這時就一起參與。為壯大隊伍,我奉命去邀請來自香港且高我們兩屆的葉維廉和劉紹銘以壯大陣容。社址設在先勇家,他任社長,大家分工,文興和我負責小說,戴天管詩,歐陽子管錢,外文系助教幫著找外文評論並翻譯。雜誌名稱眾口一詞叫《現代文學》,雙月刊,每期介紹一位歐美先進作家,如卡夫卡、吳爾夫和湯馬斯.曼等等。
文興指定:先勇和我至少隔期交出一篇小說。這麼做, 主要是節省稿費支出;我們效法《文學雜誌》,忍痛支付千字四十元,當年是最高稿費。我當三個家庭教師, 天天晚上給中學生補習,一家一個月才賺一百五十元。先勇存稿多,我則硬擠出時間寫作,都為了給雜誌省錢。
雜誌師法西方流行的現代主義,尤其是存在主義。什麼是存在主義?我其實一知半解。記得寫了篇《巴里的旅程》,表達主角巴里一路追尋人生的意義。刊出後,有同學向我表示她看得似懂非懂。作品讓人看不懂就沒意義了。我下一篇即回到我熟悉的農村故事和寫實手法,如《辛莊》寫一位農村菜販對妻子紅杏出牆的無奈。我當年沒修法文,但法文教授黎烈文卻讓班上的歐陽子轉告我:「寫得好,繼續努力。」從此,我就堅持寫實主義到底。
現代大師對我也有啟發。譬如海明威就說過:能用一個字表達的,絕不用兩個字。我一直提醒自己,文字要簡約。
雜誌出刊不久即逢暑假,男生都去接受救國團軍訓,編輯校對工作全落在歐陽子和我肩上,接連幾天都坐在印刷廠裡,中午以便當打發。事後腰痛發作,查出是坐骨神經痛,坐姿不正所致。
暑假結束,軍訓回來的少了一位歐阿港同學,據說是寫作蔣中正訓詞的讀書心得,用詞不順,教官審問時嚇得口齒不清,加上個人檔案中又有中學時代讀左派作家小說的紀錄,這下就直接送軍法處坐牢去了。典型的「白色恐怖」例子。
我們辦《現代文學》時,已隱約聽說幾個核心份子都遭到暗中調查,又逢歐阿港事件,彼此不敢談論,內心難免恐懼。雜誌標榜「現代」和「西化」,實乃反映了身處那個時代的抑鬱和苦悶。我們是藉文學來宣洩對現實的不滿,也是對傳統文化失望的折射。廚川白村著《苦悶的象徵》,文學確是苦悶的象徵。
陳若曦
本名陳秀美,台大外文系畢業,與白先勇、歐陽子、王文興等人創辦《現代文學》雜誌,畢業後赴美深造,獲約翰霍浦金斯大學寫作系碩士學位,為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創辦人與首任會長,曾任中華民國著作權人協會祕書長、中國婦女寫作協會理事長等,亦為晚晴協會、荒野保護協會、銀髮族協會委員、台灣藝文作家協會理事長。曾獲中山文藝獎、聯合報特別小說獎、吳三連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與第十五屆國家文藝獎等。著有小說《尹縣長》、《慧心蓮》、《突圍》,散文《我鄉與她鄉》等多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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