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文學》雜誌創刊於一九六○年三月,對台灣現代主義文學形貌之塑造影響深遠。該刊一方面譯介西方現代主義文學作品,一方面選載大量的短篇小說創作,至一九七三年九月停刊前共出版了五十一期。這份刊物的同仁背景各異,其中有隨國民黨政府遷台的外省子弟(如王文興、李歐梵),有經歷台灣「光復」的本省子弟(如歐陽子、陳若曦),也有赴台求學的華僑子弟(如戴天、葉維廉),共通點為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成長的一代。發行人白先勇與主要編輯王文興、歐陽子、陳若曦等人,當時全為台灣大學外文系學生,並踵繼老師夏濟安先生主編《文學雜誌》(1956-1960)時的未盡之志。
同樣是一九六○年代,另有一份文學刊物在政治大學校園誕生。《星座詩刊》自一九六四年四月發行創刊號,至一九六九年六月停刊,期間共出版了十三期。政大第五宿舍的西語系同學王潤華、翱翱(即張錯)、室友新聞系畢洛、當年駐防木柵的軍中詩人藍采是創刊籌備要角。海外華僑赴台求學的青年一直是該刊供稿主力,如黃德偉、葉曼沙、洪流文、陳慧樺、淡瑩;但當時在金門當兵的葉珊(即楊牧)等台灣作家也在第一期上發表。創刊初期的《星座》特色不多,就算要論「僑生」辦刊物,一九五七年五月《海洋詩刊》、一九六一年三月《縱橫詩刊》都比它來得早。一直要到一九六六年林綠由大馬赴台求學,力推「星座革新號」,編輯成員中僑生與台生亦漸成各半(如新聞系的陌上桑、陳世敏、孫鍵政便是台生),《星座》方蛻變為另一種風貌。
嶄新風貌到了最後一期至為明顯:不但頁數厚達百頁,社員更加入了在政大西語系求學的鄭臻(即鄭樹森)、在威斯康辛大學攻讀比較文學的鍾玲等人。林綠當時筆鋒銳利辛辣,竟在該期〈寫在前面〉上直言詩壇普遍缺乏藝術良知,故將「隨時給詩壇打D、D、T!」他說日後刊物上會有一半篇幅用於刊登「中國詩人的英文作品,廣向西方介紹」。為了推廣好詩,該刊甚至公開聲明願將來稿代為譯為英文,志向顯然不容小覷。可惜原本聲稱「下期鐵定八月底出版」的《星座》,承諾卻生鏽成為輓歌,短短五年間留下了十三期星座詩刊、十一本星座詩叢、一本星座譯叢的成績單。
作為一個詩社,「星座」這群自謂「拋出了地心吸力的詩人們」有三項共同特徵:一為多具外文系背景,二為研究所主修比較文學或英國文學,三為對詩歌創作與學術研究同樣富有熱忱。「星座詩社」與《星座詩刊》是典型由大專院校學生發起、組織的校園詩社與詩刊。既誕生於被視為不沾塵埃的「校園」,故長久以來都在台灣現代詩史/文學史的討論視域之外。筆者以為這種偏見或無視甚為可議,更忽略了「詩是青春文類」的特質。各種校園詩刊字裡行間及大學詩社活動記錄,應被視為台灣文學從下而上的「小歷史」(history from below, little history),一旦發現便不容成灰。
台灣現代主義文學的「小歷史」裡,當然應該要安排「星座」的位置。其主要成員王潤華、林綠、翱翱(張錯)、黃德偉、陳慧樺(陳鵬翔)、淡瑩,後來在文學創作與學術研究上皆頗富成績,並長期在大學體系內教授文學,堪稱所謂「僑生」筆陣中最早的一批「學院詩人」。他們有心亦有力同時兼顧寫詩與譯詩,擅長以外文專業評介波特萊爾、愛倫坡、惠特曼、羅威爾、梵樂希、雪脫維爾、勒克金、湯關的價值及影響,並強調該刊「不浪費筆墨在作者生平的介紹」。從專題企畫與欄位設計而觀,「星座」諸君相當重視詩論及資料。前者映現於第九期「英美詩人論現代詩」及第十期「中國詩人論現代詩」;後者則是前後兩次的「自由中國詩集目錄彙編」。從詩創作、詩譯介到詩評論、詩資料,「星座」對新詩各領域的關懷,堪稱全面。在外文訓練及英美留學背景下,第十三期除了由鄭樹森譯介投射詩(Projective Verse),更大膽地開風氣之先,一次推出張錯、葉維廉等五位詩人共三十頁的英詩創作。
自林綠接手編務後,《星座詩刊》其實已大步跨出政大,甚至跨出校園,直探台灣社會各文學社群,或無畏參與論戰,或積極尋找盟友。紀弦的重要聲明〈我主張取消「現代詩」三字〉一文,說自己「不得不大聲疾呼正新詩之名,向一窩蜂主義挑戰」、「凡是以『節奏的』散文寫了的『抒情』的詩,則稱之為『自由詩』,凡是以『非節奏的』散文寫了的『主知』,則稱為『新自由詩』」便是刊於一九六六年七月《星座》第十期上。余光中、羅門、蓉子、洛夫、張默、商禽、古月、吳瀛濤、林錫嘉、林煥彰、李魁賢,雖各自分屬「藍星」、「創世紀」、「笠」 等不同詩社,卻同樣曾在《星座》上發表作品。連一向被視為小說家的七等生和李黎,也願意把詩作交給這份刊物。
一九六○年代的台灣文壇雖然時有紛擾,但各文學刊物之間畢竟還是相互鼓勵,遠遠多於激烈競爭。《星座》便曾以內頁廣告方式,不只一次「鄭重推薦下列屬於這一代之刊物」,其中涵蓋《現代文學季刊》、《前衛雙月刊》、《劇場季刊》及幾份詩刊。唯雖同屬「這一代之刊物」、同具外文系背景,由台大學生籌辦的《現代文學》與由政大學生籌辦的《星座詩刊》,今日之被討論及被重視度相差甚遠——現在看來地理距離不遠的台大與政大,在彼時的文化資本、可用資源與發展方向上其實頗有差距(或許今日也是?)。較晚問世、較早夭折的《星座》以詩為主,在刊物印刷數量及讀者接受程度上,恐遠不及以小說為主的《現代文學》。但作為台灣現代主義文學「小歷史」中的一段,《星座》及其成員在六○年代無論成績或影響,皆不輸其他校園詩刊與詩社,遑論還「收穫」了張錯、王潤華、淡瑩等一批重要詩人。張菱舲曾在《星座》在革新號上寫道:「詩境裡的星座們,是一些輕輕撞擊著的組合,天宇間秩序的永恆」。唯盼面對六○年代台灣現代主義文學「小歷史」,更多人能看到這群詩人遠遠的星光,聽到他們輕輕的撞擊。
楊宗翰
淡江大學中文系專任助理教授,著有評論集《台灣新詩評論:歷史與轉型》、《台灣現代詩史:批判的閱讀》、《台灣文學的當代視野》,主編《逾越:台灣跨界詩歌選》、《跨國界詩想:世華新詩評析》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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