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博良先生〈筆名馬朗〉是華語文學界的傳奇人物,早在四○年代的上海,他已擔任報紙編輯和特派記者、主編文學雜誌、創辦電影旬刊、撰寫書評、影評以及出版小說集《第一理想樹》〈 正風文化出版社,1947〉和詩集。馬博良早年與邵洵美和紀弦結識,後來邵洵美留在中國大陸,紀弦到台灣,馬博良去香港,以上海為基地的中國現代主義文學火種,由他們薪火相傳至台灣和香港。
五○年代中,馬博良在香港創辦了《文藝新潮》(1956-1959),至今依然是香港最具視野的文學雜誌之一,翻譯和創作並重,第四期(1956)的「法國文學專號」、第五期(1956)的「洛迦詩抄」、第七期(1956)的「英美現代詩特輯:美國部份」、第八期(1957)的「英美現代詩特輯: 英國部份」、第十四期(1958)的「法國詩輯」, 最見編者的世界視野。也斯的評論相當中肯,他在〈香港與台灣現代詩的關係:從個人的體驗說起〉中說:「(《文藝新潮》)上面翻譯了墨西哥詩人奧塔維奧.帕斯的〈在廢墟中的頌讚〉,便對瘂弦的〈深淵〉產生過影響,它翻譯的歐洲、南美的文學,擴闊了港台詩人的視野。在《文藝新潮》結束後,它的影響亦可見於《筆匯》等雜誌。」〈見《現代中文文學評論》第二期〉
馬博良在上海和香港時期創作發表的詩作,收錄於詩集《焚琴的浪子》〈素葉出版社,1982〉,他早年的詩受到戴望舒、卞之琳、艾青、陳夢家、何其芳的影響,而以「獻給中國的戰鬥者」為主題的〈 焚琴的浪子〉, 展開了不一樣的面貌,此詩寫於一九四九年國家轉折之時,馬博良面對北上參與共產黨建國的朋友,用現代的視角,帶著距離,看著「今日的浪子出發了╱去火災裡建造他們的城⋯⋯」至於另一首〈國殤祭〉,卻是有感於戰爭中陣亡的戰士,面對世界的戰爭、苦難、霸權以及四十年代成長的一代少年,寫出悼亡的沉痛哀歌。
馬博良為《文藝新潮》所寫的發刊詞〈人類靈魂的工程師, 到我們的旗下來!〉,為香港文壇引入「禁果」,而所謂「禁果」就是現代主義文藝,幸運的是,在香港這片相對自由的淨土,馬博良可以引介西方的聲音, 也探索香港本地的現代主義文學創作,他將一班「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招引到《文藝新潮》,開展了香港現代主義文學的運動,與台灣的現代派隔海呼應。
馬博良在五十年代創作不少佳作,〈五○年車過湖南〉回望南來體驗,悲天憫人,〈空虛〉還帶著戰爭回憶,卻在第二段刻劃出城市中的無線電桿,像「伸到空中去的一隻隻手」, 然後一切無聲、
靜止,如一個定鏡,最後詩人將內在世界的抽象狀態,投射到外在世界:「一片記憶裡的空白╱映現在對面的牆上」。〈風的話〉的結構也相似,先由戰爭回憶和城市景觀開始,但結尾完全不同,外在世界的暴力、瘋狂和擁擠為孤立的個人帶來壓力:「萬物起舞╱我,號哭著」。〈空虛〉和〈風的話〉展現出現代的城市經驗、創傷壓力和主體意識。
馬博良為紀弦主編的台灣《現代詩》第十九期編輯「香港現代派詩人作品一輯」,發表了馬朗、貝娜苔、李維陵、崑南、盧因五人詩作, 馬博良的〈逝〉、〈炎夏〉、〈第三個島嶼〉和香港詩歌名篇〈北角之夜〉都刊於該期,後來瘂弦和張默主編的《六十年代詩選》〈大業書店,1961〉將不少的馬博良早期代表作品收錄,可以說是後來《焚琴的浪子》的原型。
〈逝〉兩行一段, 最後兩節, 恰恰與〈風的話〉呼應:「也許有點風╱但是聽不見吹過誰家的屋簷上了╱仿佛還有一些哭聲╱可是就這樣仇恨中止愛也停息了」,但詩人以「也許」「仿佛」帶來朦朧的感覺,最終消解了仇恨和愛,回到空虛的狀態。至於〈北角之夜〉是香港當時少有的現代城市詩,詩作刻劃北角的電車和街景,從朦朧的視覺出發,將過去在中國大陸生活的經驗與香港當下的體驗結合,唯美而不失現代感性,相當難得。
六○年代初,馬博良在香港寫了幾首詩作,其中〈夜〉發表於《筆匯》,明顯受布勒東〈André Breton〉的超現實主義詩歌及理念的影響,出現「觀看晃動冷森森影子的暗中的明鏡」般的句子,視點相當特殊。
一九六三年,馬博良移民美國,成為美國外交官,一九七四年,初訪台北,一九七六年出版了《美洲三十絃》〈創世紀詩社,香港版於二○一一年由麥穗出版〉,收錄在洛杉磯、華盛頓、舊金山和秘魯所寫的詩作,時而從海外華人的放逐角度,繼續以現代主義的手法撰寫美洲遊詩。八十年代,馬博良回港擔任經濟領事,更為《創世紀》第六十五期的「創刊三十周年紀念特大號」編纂「八○年代香港現代詩特輯」。
最近十年, 馬博良有三種出版:《江山夢雨》〈麥穗出版,2007〉 收錄一九七五至二○○五年的三十年詩作,小說集《半世紀掠影》〈香港中華書局,2013〉 收錄上海時期的《第一理想樹》 和香港時期的代表作〈太陽下的街〉等,而《變調:馬博良譯詩集》〈文化工房,2014〉就有馬博良發表於《文藝新潮》、《現代詩》 和《筆匯》的譯筆。
作為作者、譯者和推動者,馬博良都獲得豐富成果,葉維廉、李維陵、也斯、樊善標的長篇序跋、王建元、陳智德和陳子謙的論文,是最好的證明,本文只是小小的註腳,勾勒馬博良的文學
歷程,僅為皮毛,浮光掠影而已。
鄭政恆
影評人、書評人,曾任香港電影金像獎、國際影評人聯盟獎、金馬獎評審。著有《記憶前書》,合著有《走著瞧──香港新銳作者六人合集》,主編有《五○年代香港詩選》、《香港短篇小說選2004-2005》、《2011 香港電影回顧》、《讀書有時》兩集,合編有《香港文學的傳承與轉化》、《香港當代作家作品=合集選.小說卷》、《香港文學與電影》、《香港當代詩選》、《港澳台八十後詩人選集》及《香港粵語頂硬上》等。二○一三年獲得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最佳藝術家獎(藝術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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