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上幼稚園我就模糊地知道情竇初開大概是什麼感覺。母親的家族聚會中,我見到了一個男生,是大人,就被那個男性大人的什麼魅力吸引住了。鏡片後深陷的大眼,高挺的鼻樑,下巴的線條, 還是他笑起來紋路開展的方式,我也不懂,但總是直直地看著那個男性大人,突然感到害羞,又忍不住回頭盯著他看。
回家後我很期待下次跟著家長繼續參加母親那邊的家族聚會,希望能再見到那個大人,並且常常想起他。
但他是誰呢?我從大人互動觀察中,看不出他是誰。連他是誰都不知道,真真正正使得我的想念沒法名正言順,也因這個大人的身分不明,無法用語言界定他在我世界裡的存在位置,模糊朦朧的心思感受沒法真正成形固著。換句話說,因為他的身分無法用語言界定,使得我的感受也無法正名確認。
長大後我想起這種忐忑與焦慮,不免覺得驚奇。驚奇的不是自己怎麼會太過早熟提早感受到男性魅力,驚奇的是語言如何界定並穩固了存在,這個現象學初講的道理,果然是真的。那些關於本質、事實、語言之間的辯證關係。至少,在我心裡感受到的,並不是「名字是什麼呢?玫瑰不叫玫瑰,依然散發同樣的香氣」。
我不斷追問:「有個戴眼鏡高高的老是笑的男人是誰?」家中竟然沒人知道,因為他們不知道我形容這些特徵,講的到底是誰,多問幾次就挨罵了。
後來終於弄清楚,那個笑容好看的男人,是舅媽的弟弟。
身分確認,遠近親疏的位置釐清,我柔軟羞怯的心思彷彿就落了地,紮實地踩著地球。逐漸地在長大的過程中我確認那種模糊的心情是人生初次感受到男性魅力是什麼的震動, 還沒發展成為單相思的執著。
有趣的是,當身分、關係、位置經由語言文字固著成形,我那小小身體內流動的膨脹情懷,也因確認、成形、固著,很快就消散了。
這種心情在小一的時候再度迸發,但同樣因為語言的關係受挫。隔壁班那個和我在同一站搭校車上學, 髮色黃褐、睫毛長卷的大眼男生, 每次見到他都覺得令人開心。問題是,儘管他的名字就繡在制服胸前的口袋上, 我卻因為識字有限,認不出他的全名,因此成天苦惱。
三個字只認得後面兩個字是偉吉,前面的姓,看起來就像一團複雜的圖形,完全不認識。那團圖案寫在制服上,我也問不了大人那一團究竟是什麼字。
我下了校車,偷偷地遠遠地跟著那黃褐頭髮的男生,看他究竟住在哪裡。原來離我家不遠,前兩條街右轉巷子,往上坡爬階梯,出現了一個大社區,他走向其中一棟。知道他家住哪裡,週日上午我有時候會偷偷走到那附近張望,又在太陽下走回家。
黃褐頭髮男生開始和我講話,是校車上坐在對面有一句沒兩句的對話。我心裡雀躍,又害怕被他發現我不認識字,不認識他的姓。他叫我名字明明白白聲音朗朗, 我講他的名字的時候,第一個音總是快速地含糊帶過,偉吉兩字才大聲發音。我希望他沒注意到,或者,覺得那是某種輕快的說話方式而已。
有一天黃褐頭髮男生沒好氣地對我說:「欸你……我明明叫盧偉吉,你為什麼每次都叫我胡偉吉吳偉吉!」
我突然脹紅臉垂下頭,說不出話,但心中又溢出明亮閃光的欣喜──那個苦惱我的字原來念ㄌㄨ,我多認了一個字!
我很快就喜歡別的小男生,這一個和那一個,認識的字也愈來愈多,喜歡看書。
名字的情結,一個定名彷彿能使之輪廓凸顯,使之個人性凸顯,在名字出現之前,儘管香氣芬芳,那人或那花,只是許多人之中的一人,只是許多花中的一朵。有了名字,彷彿才有了個人面目,兩人之間特殊的聯繫才會產生。有些浪子習性的男人喜歡給女人取小名取英文名, 彷彿權杖在他手中,點她,給她一個名字,使她眉目成形,賦予她一個風采的動機。
我認得字卻常粗心大意。
「我叫什麼名字?」有一次前前前前前男友指著我寫在本子上的他的連絡方式( 好像是要我幫他辦什麼事情我寫起來),瞪大眼睛:「我的名字不是這樣寫的,是『倫』不是『綸』。」
「什麼?是『倫』不是『綸』? 」我也呆住了。「這段時間你一直弄錯我的名字嗎?」他問。「你確定你的名字是『倫』嗎?」我不死心想狡辯,也許他弄錯了他自己的名字。「嗯,是『倫』。」 他沒再吭聲。幾年過後,我的前前前男友又指著我手機資料中關於他的那一筆,沒好氣地從鼻孔哼出聲:「我的名字是『 至』 不是『志』。」「什麼?」沒想到我又犯了同樣的錯,驚呼了一聲。「小姐, 我們交往多久了? 」 他沒好氣的問。「 一年吧。」 我很小聲。
「我們牽手了? 」「嗯,牽手了。」我點點頭。「我們接吻了? 」
「嗯, 接吻了。」我瞪大眼睛不解地看他。「小姐,你跟一個連名字都搞不清楚的男人牽手接吻,你不覺得你太隨便了嗎? 」
我抓抓頭,想講茱麗葉那套什麼玫瑰不叫玫瑰還是一樣芬芳的話,但生怕更激怒人家,閉著嘴等罵。
李維菁
小說家、藝評。著有小說集《生活是甜蜜》、《我是許涼涼》(台北書展文學大獎)、《老派約會之必要》。藝術類包括《程式不當藝世代18》、《台灣當代美術大系議題篇:商品.消費》、《名家文物鑑藏》、《我是這樣想的──蔡國強》、《家族盒子:陳順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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