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會想想時光飛逝這件事。
一下長大,一下老了,沒多久莫名死掉了,一事無成,轉眼時光全部虛度,想到就覺得,還真是好啊。
翻閱莎莉.曼恩(Sally Mann)的攝影集時,又想了一次。
最初我是被一張眼睛腫起的小孩照片迷住,那張薄薄的臉無甚表情,從淺焦的畫面中浮出。那是三歲的潔西,當時她還沒有日後那雙桀驁的眼神。
曼恩一家住在維吉尼亞州的鄉間,照片拍的是她兩女一子的童年生活,幾個小孩光著屁股在野地裡跑來跑去,身體發光似地。
時光是這些家庭照片的背景,曼恩從孩子們的幼兒時期開始,一直拍到他們即將跨入青春期,你可以在照片中輕易認出她與孩子們共同創作時的親密氛圍,也能看到在母親的視角中,孩子逐漸長大的那種失去感。她為《親密家庭》(Immediate Family ) 攝影集寫了一篇令我完全著迷的絕美序文,引用日文的「物之哀」形容生命裡這一切,極美而終將逝去。然而那一片做為背景的野地卻似乎經年不改,好像生命的底層仍有某種永恆的伏流,予人安慰。
潔西在裡頭特別搶眼,她很明白她的天賦。在〈完美的蕃茄〉(The Perfect Tomato ) 這張作品中,全裸的潔西踮著腳尖,以芭蕾的步伐走上餐桌,身體純白泛光,雙臂展開如翅。這瞬間太完美,甚至來不及仔細對焦,最後合焦在桌面散落的蕃茄上。紀錄片裡十歲左右的潔西以出奇成熟而自信的語言形容著:「……就好像我從天堂步入凡間,賜福給這些蕃茄……」
這些作品當時引起喧然大波,評論家和媒體紛紛質疑她拍攝兒童色情圖片,並對其中疑似隱含暴力的畫面憂心忡忡。
那麼要說這些身體和眼神,沒有一點誘惑和慾望嗎?其實有的,凡你感受到的,都有,但那只是簡單的事實而已。裡頭也的確有眼睛腫起的女孩、有滿臉鼻血的男孩,還有一頭割喉放血的鹿屍旁,站著歪頭傻笑的潔西,初看有點嚇人,但這些同樣只是簡單的事實。生命從來沒有使用手冊,規定人何時該恐懼、何時該焦慮—— 除非你的眼神已經受到污染。
青澀是複雜的,曼恩說這複雜「不可稍減」。但,承認這複雜,卻是單純的事。
她寫道:「其中許多照片都十分親密,部分虛構,部分幻想,但絕大多數是每個母親都會看到的平凡事物:濕床單、流鼻血、菸糖。……這是個複雜的故事,而且有時我們會談到一些重大的主題:憤怒、愛、死亡、官能和美。但我們談論這些時,一無所懼,毫不羞赧。」
生命的這些,全是免費的,但多難收下。
再多承認一點,人其實真的會對貨真價實的幸福、純真感到刺眼,想要撲殺,因為那與他們腦中的「應該」不符。
曼恩動用各種虛實交錯的象徵場景描繪出的成長故事裡,除了她對孩子們由衷的讚美之外,浸潤在所有照片中的,就是這種不加偏見,天地初生般的質地。生命對生命沒有評論,生命沒有意義,只是揮霍般地發生、流淌、存在,而且隨隨便便就過掉了,生命像傻瓜似的。可是多好啊。
孫得欽
一九八三年生,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目前很宅,喜歡食物。著有詩集《有些影子怕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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