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的小說經常予人奇異的現代感。雖然寫於一百多年前,他的作品已經以現代主義式的內向自省之精神追求為主題。他寫家族紛爭或人際糾葛尤其犀利,宛如當代說。這些人心幽微的洞察與其說是凝視深淵的目光,毋寧說是從深淵底層湧出闇雲,穿越時空,遮蔽微光所在的此時此刻。
夏目漱石在描述生活真實上著力甚深,有時乍看像是不絕如縷的日常札記。敘事中經常出現枝微瑣事, 如和服襯領、油燈、火爐、炭夾等古老細節,也常有主角搭電車張望市景、讀報紙並感慨時事、議論街上或車廂廣告、逛商店街、喝紅茶吃甜點這些與現代生活緊密扣連的場景(《我是貓》一書中提及的和菓子「空也最中」至今仍暢銷,一盒難求)。如此種種現代社會特徵,或許是西化風潮高蹈的明治時期文學特色吧。
《心》是夏目漱石大病一場之後寫的連載小說,兩年後他就辭世了。這部小說的氣氛惆悵低迷,確實令人感到生命飄搖欲墜。據說,小說後段出現血濺紙門的畫面,也與他胃病吐血的真實經驗有關。《心》結構看上去鬆散而隨性,前半是一個上京讀書的年輕人與無所事事的「老師」之間散淡溫暖的往來。故事逐漸從兩人悠哉散步與清談之中,緩緩浮現隱密的闇雲。年輕人好奇窺視著「老師」心中晦暗的深淵,懞懂迎來他自己的人生風暴。《心》的後半部則是這位「老師」寫給年輕人的自白長信,解釋他為何悲觀無為,為何總是曇雲蔽日地活著。他求學時期因背叛了朋友K而導致K自殺,從此「無法挽回的黑色暗光貫穿我的未來,瞬間淒慘地照見橫在我面前的一輩子。」他懷著罪惡活下來,卻無時無刻不感到孤獨。K的遺書最後一句「儘管早就該死為何還苟活至今」,既是K喟嘆自己不幸,也可視為「老師」倖存的悔恨,甚至是這個悲劇的主旋律。
我第一次讀《心》時已經廿幾歲了,經過小風小浪,見識些許人面人心。我當時稍稍懂得故事前半安排大量閃躲的對白是為使讀者感知人心幽昧難測。世上沒有不帶說者意念的話語,即使經過偽裝迂迴蒙蔽,它們仍然一定程度指向說者的內心。恐懼、慾望、卑劣或自以為是都顯露無遺。話語能夠背離說者,也能使說者心思昭然若揭。
人的庸俗或墮落最卑微的形式或許正是如此:放任外在情勢與算計凌駕于信念之上,並且強詞將這算計也合理化,成為某種高尚原則,儘管那只是謊言或一己的欲念爾爾。有一種庸俗是不知高雅為何物,但有另一種庸俗是高雅得惡臭逼人。
故事裡的年輕人、朋友K和「老師」各象徵生命中不同的階段,是從純真走向幻滅,又自幻滅中努力精進卻終究沒頂,以及認知己身之惡,雖然嫌惡自我但也只能妥協,無可奈何,抱殘守缺之人。早就該死為何還苟活至今呢?此即人生倖存者的捫心自問。人生毀壞至此,橫心一死也無法完成什麼。
柯裕棻
彰化人,生長於台東。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傳播藝術博士,現任教國立政治大學傳播學院。著有散文集《浮生草》、《洪荒三疊》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