拚死進擊的小說語言
佐藤泰正曾說,漱石的嘗試寫生文就用破格式寫法,寫報紙連載小說便突破其框架(『知っ得 夏目漱石の全小說を読む』)。以小說的可能性實驗小說,是為日本近代小說家第一人。小森陽一也指出,評論家漱石和小說家漱石,互為表裡,相互闡發。理論家致力於挖掘語言表現的力量;小說家在題材、用詞盡皆展現對文化社會的批判力道(同前)。漱石還曾對友人宣言,「像拚上性命一樣,以維新志士一般炙烈的精神從事文學」。這般的誠實堅定,顯露於對小說語言的力道要求品質保證、更追求通過自己的有效認證。
在《草枕》中吐露「運用才智,則鋒芒畢露;同理感情,則隨波逐流;堅持己見,則四面碰壁。總之,人世難居」。身為評論家的漱石鑽研人性,是多麼預見人世悲苦,因而在其文學中急於證果說法。
在矛盾上「洒落」一陣詼諧
熟稔日本單口相聲「落語」的漱石, 在創作《我是貓》時, 大展雙關詼諧、戲謔打趣的功夫。將主人命名為「珍野苦沙彌」暗諷其苦行假修又容易打噴嚏(音同苦沙彌),營造出貓的毒舌式實況轉播。這種落語中使用雙關等技巧表現滑稽的話術叫「洒落」。
還有語言遊戲的呈現如「此刻煩躁的心情就像用十除以三得出的結果一樣,無窮無盡」、「好像把二十三年來的缺點一次顯現的心情。……感到對培根的第二十三頁十分抱歉」。甚或有跳躍式的比喻,「像在闃黑的房間裡吃饅頭一樣神祕」。這些都鋪陳了貓的尖銳觀察,其後用以凸顯人物的矛盾,順勢剖析,引人入勝。例如:「世人品評, 因時因地制宜,像我的眼珠一樣變化無常。我的眼珠充其量只能忽大忽小,而人類的評判卻能正反顛倒,正反顛倒也無妨,因為事物本來就有兩面和兩端。只要叩其兩端,黑白變化不過是在同一物上所發生的,這真是人類變通之處呢!」
從正直到滑稽,邏輯逗趣卻對人性歪打正著,也呈顯在《少爺》中,類同「如果用錢或威權或邏輯可以買到人心的話,那麼高利貸、警察、大學教授可就要最受人愛戴了」等的表現上。
百年後復甦的愛之夢與前期三部曲
「請將我埋葬,以星隕碎片做墓碑,等待百年於跟前」。〈夢十夜.第一夜〉
充滿預言式的約定,溫柔宣示愛足以重生。漱石誕生約莫百年後,二○一四到一五年間,《朝日新聞》重新連載前期三部曲等作。百年一瞬,映照現世,毫無褪色。
《三四郎》寫赴京求學的戀愛成長物語,也接受師輩的震撼教育,「比起熊本東京要來得大;比東京日本要來得廣大,比起日本⋯⋯腦中要來得大」,展現思考獨立的過程,對當時洋化強國的日本,感到危機。不禁令人想起最近仍是偏鄉的熊本需要東京賑災支援,以及日本國會前學運反對美日安保,百年後依然印心。
《從此以後》講述高等遊民代助搶了朋友妻的後話。友人平岡指出,「你只知道思考。正因為光思考,所以頭腦裡的世界和現實中的世界各自存在著。你忍受著這種極不調和的現象,已經是無形中你的一大失敗了,不是嗎?」。期間代助謀職之心反覆,對比妻子淡定,是猶疑男和堅定女的愛情模式。
《門》延續不倫主題, 人妻愛慕主角宗助,為了戀愛捨棄婚姻。宗助疑心妻子流產是報應,參禪卻不得解,獨自憾恨自己是「兀立禪門下,徒然等待日暮的薄倖之人。」文學家漱石鏤心修辭,無非為了直擊人心,讓彼此獨立的靈魂,敲響共鳴百千年的可能。
「則天去私」與後期三部曲
漱石的後期三部曲又稱「三角關係三部曲」,系統地追問人類的私慾。
《彼岸過迄》近似偵探小說的多線證言,循序揭開人心幽微。因為隱瞞卑賤身世,而對未婚妻感到退縮的主角市藏「為了自己的幸福,誠心向神祇祈念,能成為一個翩翩風流的輕浮才子」。其意志薄弱的性格,也由《行人》所繼承。
《行人》寫身為哥哥的一郎懷疑自己妻子不貞,請弟弟試其貞操。敘事上,先由非主要人物之敘述,隨著主題探究的深化,漸次轉由主角告白。過於理性深究學問,卻無法貼近人心,一郎直言,「死、或者發狂,不然就是遁入宗教。我的前途只有這三條路」。揭露了現代理性多麼窮途拮据。而這又開啟了集大成
之作《心》的鑽研。
《心》的話語多呼求讀者的投入「我為了不受到將來的侮辱,我寧可棄絕今日的尊敬。……我們生在充滿自由、獨立、利己的現代,代價就是不得不品嘗這種寂寞」。主角老師,飽受背叛好友之苦,然而作為人生試金石的教育家是成功的。
「請記入腦海。我是如此活過一遭的。」這個「我」,是否是漱石最晚年所領略到的「則天去私」,欲去之而後快的私我?抑或者,如此與自己搏鬥的自我?我記憶漱石在一個後現代語境,非關造神,但敬其誠篤三分,並嘆其對讀者恂恂之切。
蔡雨杉
又名謝惠貞。東京大學文學博士。文藻外語大學日本語文系助理教授。昔留學東瀛,一葦浮沉。現旅居哈瑪星,觀照日本文壇大小宇宙。譯有巫永福《愛睏的春杏》。撰有博士論文《日本統治期台灣文化人的新感覺派的受容──橫光利一與楊逵•巫永福.翁鬧.劉吶鷗》、〈李昂《自傳の小說》中的寓言〉,及村上春樹等日本作家相關評論多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