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七月十二日日本的朝日新聞刊登了一則新聞,標題為:「《貓報》創刊問世」。日本是全世界最愛貓的民族,以貓為題材的雜誌或出版品很多,不足為奇,但是為貓發行一份「報紙」,確實是驚人之舉。
該新聞詳述《貓報》的總編輯是在東京經營企劃公司的老闆,名叫原口祿朗,年紀五十四歲的他,與貓生活已近半世紀;他創報的緣由,來自夏目漱石的名著「我是貓」,這本小說啟發了他要訴諸其見地與辦報宗旨:貓和人類長期濡沫相伴,早已具備和人類相似的思想與智慧。「貓報」的風格即是——捨棄人類觀點、跳開人類思維, 從「貓眼看人」的視點與角度,體察人間社會的功過,討論人貓相處之道,並時時發出諍言以警世。
被視為神祕化身的貓,有深不可測的一面,牠們生活在「當下」,最愛遊戲與睡覺,享受獨處放空,唯我獨尊,能屈能伸又主見堅強,絕對不肯隨波逐流,這在情感細膩的作家眼中,貓無疑是具有敏銳的觀察力、卻又不輕易示人的動物,因此貓的心思成了人人想要探索的焦點,而夏目漱石再「我是貓」書中寫道:「我和人類同住之後,越是觀察他們,就越能斬釘截鐵的說:『人類是種任性妄為的生物。』如是的揭開了透過貓觀點對人類行為做出貶抑的評斷。
《我是貓》是夏目漱石三十八歲(1905)時的作品,也是他文壇初試啼聲的處女作,發表之後,一舉成名天下知,而影響文壇至今一百多年歷久不衰。二○○○年日本朝日新聞舉辦「千年的日本文學家」票選,從兩萬多名讀者的通信投票結果,排名第一的就是「夏目漱石」(前五名為: 夏目漱石、紫式部、司馬遼太郎、宮澤賢治、芥川龍之介),到底他的魅力何在,這當然跟「貓」脫離不了關係。
「我是貓,還沒有名字。」這是「我是貓」的開頭詞。
這隻沒有名字的貓,是小說主人翁苦沙彌在草叢中抱回家飼養的流浪貓。由於主人並未給予取名,故這貓只好自稱:我是貓。
不料,作者竟以這麼不被重視、不受寵愛,可有可無的貓擔當起小說中最重要的主述者,讀者皆從貓所目睹的情事,得知人情事故的經緯與概梗,並聽從貓的議論批判,理解人類社會的汙穢。可以說,貓既是苦沙彌的化身,更是夏目漱石的良心。
書中的無名貓,生活在教師苦沙彌家,看著知識份子與金權主義者,在資本主義的潮流下,尋找各自的自我定位。在牠的眼中,主人苦沙彌是一個虛偽、頑固、倔強、不滿社會一切風尚、滿臉苦澀的所謂知識分子。他努力想釐清自我的社會定位因此不斷與金權主義者戰鬥,但最後的結果,卻是永遠無法達到理想中的境地。
苦沙彌是個窮書生,以教書為業,除了出門上課外大都避居書房,他往來的朋友有美學家迷亭、哲學家獨仙、物理學家寒月。這些人經常來探訪,出入書房與主人翁高談闊論、爭辯與鬥智。在貓的眼裡, 他的主人不滿社會一切的風尚,不屑於金權主義,頑固倔強而至鬧腸胃症,苦澀孤獨的他,不斷的以自我迎擊, 以怒吼戰鬥。貓眼所及,就是揭露資本主義社會的醜陋現實,呈現文明帶來的扭曲人性。
貓眼中的人,其實正是夏目漱石從小所經歷的的人世百態。長時期在自我價值與國家本位中徘徊,使得夏目漱石極度渴求尋求到自我定位, 因此他在《我是貓》一書中,就將自己追尋的價值逐一釐清。雖然無名貓冷眼旁觀主人、客人與鄰居的點滴行徑,卻也在不知不覺中感染了文人懷才不遇、孤芳自賞的毛病。幸好,牠是能夠回頭觀照自我的貓,因此凸顯出貓與人的不同。
夏目漱石自己說過:「這部作品既沒有情結、也無結構,像海參一樣無頭無尾。」但書中這擬人化的貓,卻是有始有終,他在苦沙彌家總共生活了兩年,最後因偷喝啤酒醉昏而墜入水缸淹死。
沒有名字的貓,不僅聰明機伶,且相當正義感性,他的生活圈,除了苦沙彌家的各個廳房之外,還包括廚房、後院、茶園,他的貓友有高大體壯的車店老黑、新街二絃琴師傅的三子小姐。作者以詼諧的筆觸,透過這靈貓智眼,處處顯現滑稽突梯的人間世界,犀利的諷刺文明、辛辣的嘲笑市儈、幽默文人的清高怨懟,並權充偵探,不時潛入金田夫婦家以描述金權家的富裕不仁。
《我是貓》奠定了夏目漱石在日本近代文學史上的崇高地位,貓受到藝術家的青睞自古有之,但如此以貓眼掃描人間、俯視社會,並以貓的價值觀對應人類作為,比如貓說:「主人的心就像我的眼球,不斷改變,幹什麼都不會長久,在日記裡如此擔心胃病,到外面卻一味的逞能,真可笑。」
「我不吃美食,所以並不特別胖,一直都很健康,沒有跛腳,平安度日。老鼠絕不抓。下女還是令我生厭, 仍然沒有替我取個名字。可是,一旦多求,慾望便會無窮,所以我打算就以沒有名字的貓在這教師家度我一生。」
貓的哲學在這小說中展現無遺,難怪這無名貓會歷久彌新,永垂不朽。
夏目漱石會撰寫《我是貓》一書,並不是憑空而來。事實上,他在開始寫這部小說前,就已經有一隻黑貓陪伴,這隻黑貓也就是小說中主角的寫照。夏目家的這隻黑貓至少養到第三代,甚至漱石還為第三代畫了一張素描。這種人貓間微妙的關係,在夏目漱石的生活與文學中,特別明顯而深具意義。
小說中的貓,在一次酒醉中因為跳舞賞月,而不慎掉入水甕中溺斃。這種半是清醒半沉醉的死法,真是詩意浪漫。現實中的黑貓,是自然老化而逝。當牠過世時,夏目漱石還寄發訃聞給朋友,並將牠晚年的生活點滴,記錄在〈貓之墓〉中。這篇發人深省的極短篇,是他憑弔黑貓的記憶,其實也是提醒著我們惜取當下,不要總是在悔恨與遺憾中度日。
心岱
一九四九年出生於彰化縣鹿港鎮。十七歲離鄉到台北,即以書寫散文與小說發表於各大報章雜誌。曾任《中國時報》專欄記者、《民生報》副刊主編、時報出版公司副總編輯,著作包含散文、小說、報導文學等文類,共五十多本。五十歲之後將書寫聚焦「貓」與「故鄉」,出版多種對貓美學的研究,並奔走故鄉鹿港,致力記錄口述歷史,鑄下鹿港的文化與身世,傳遞出人面對故鄉的情怯與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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