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 我身為遺族之一, 為此次製作介紹祖父漱石的特集,向台灣的各位致上最深的感謝。
在日本,漱石理所當然是一位廣受歡迎的現代文學家,而我在幾次的旅行經驗中,了解到漱石在中國和韓國也具有一定的知名度。當知道我身為漱石之孫的身份時,中國、韓國的民眾和日本的民眾一樣,總是會向我投以訝異的目光。然而,對於本次的邀稿除了感激之情,跟在日本一樣,也讓我帶著五味雜陳之感。
因為我是漱石(夏目金之助)的長子夏目純一的兒子,所以我與漱石之間確實有著祖孫血緣的連結。但是,漱石在一九一六年即以四十九歲英年早逝,當時家父不過九歲。另一方面, 我則是生於一九五○年。也就是說,我從未親身見過祖父。而了解漱石生前種種的遺族們也幾乎全都過世了。
儘管如此,我仍然從父親和親戚們那兒聽說了許多關於祖父的事情。父親和叔叔(父親的弟弟,夏目伸六)總是不斷地說祖父是「一個恐怖的存在」,致使我對漱石的形象就產生了那樣的想像。
年少時,我十分排斥自己身為「漱石之孫」的事實,對此懷抱著複雜情感的我,直到三十歲時才終於接受關於漱石的採訪,也開始書寫相關的文章。五十歲時因拍攝電視的紀錄片而前往倫敦,那趟旅行成了我書寫《漱石之孫》(2003)和《由孫子來讀漱石》(2006)等書的契機。
在這個機會中,我寫下了從家父口中所傳達的「恐怖父親」的形象。事實上,只要讀過漱石夫人鏡子的訪談錄《懷想漱石》和伸六的回憶錄,就能知道在家裡,漱石的言行舉止有時候相當可怕。
某一天,三女的女兒,也就是我的表姐妹曾跟我說,「房之介,不要說爺爺的壞話。」頓時令我受到些許動搖。
其實在漱石的六個孩子當中,作為三女、四女的姑姑們和長女、次女還有兒子們不一樣,她們記憶中的漱石是位溫柔的父親。似乎她們的孩子也從母親那裡獲得了這樣的印象,因此我的表兄弟姊妹們才會不怎麼認同我所說的話。
這真是一個有趣的現象,這使我由衷地體會到:原來人是會如此受到親人的影響而傳承下去的物種啊。
漱石這個人, 究竟是「恐怖」 的呢? 抑或者是「 溫柔」 的呢? 兩者兼具是唯一的答案。
漱石在幼兒時期成了別人家的養子,回到夏目家的時候是九歲。然而,他是將真正的母親認作祖母長大的,直到佣人偷偷告訴他這個事實。他在晚年曾這麼寫下。我想,這個相當複雜的成長過程,使他終其一生對於自身存在感到不安。
這樣的人難免形成複雜的人格,恐怕對於他人也具有警戒心。我想,面對不同的人,他應該做出了和印象中落差很大的舉動。當他前往倫敦留學時,患上當時稱作「神經衰弱」的症狀(現在應該稱為憂慮性精神官能症吧),回國之後,不時會因為發作而變得暴躁。但是,對他的弟子而言,漱石有嚴格的地方,也有溫柔的地方。漱石的暴躁是僅限於家庭內發生的。
事實上,我自己在十九歲時也罹患憂慮性精神官能症,有著被被害妄想給困擾的時期,不談是否有嚴到像祖父的程度,多多少少有了對於他的困境的想像。我想,我也擁有相似的特質吧。
漱石留學前所任職學校的同事們回想起他,說漱石是一個沉默寡言、冷淡、超然且難以親近的存在。但是另一方面,在這段時期與漱石較為親近的人回想時卻說,記憶中的漱石是親切、誠實且善解人意的。
以下是我透過自己類似的特質所做的推測。我認為,他的交際狀態並非那麼率真,而是警戒型的人,可是只要與其熟稔之後,他也會變得直率跟溫柔,但是若讓他感覺到沒有那個必要,他的態度就是拒人於千里之外。
就這點看來,他的確是一位現代知識份子,因此他的文學至今依然能為人所理解,難道不是這樣嗎?事實上,像他這樣有交際障礙的人,在現代並不少見,比比皆是。
能夠理解漱石到這樣的程度,是從我本身開始對漱石產生興趣,決定寫書後閱讀了許多資料而成就的結果。這個過程,讓我整理出一個對漱石的想法。
我確實就是漱石的孫子。我和他擁有相似的特質,我也會做出如同他一般的待人處世及理解。而且,仔細想想,這並非屬於我自身特殊的狀況,而是現代人或大或小的「症狀」。也就是說,漱石生活在身為知識份子就等同於菁英的時代,那樣的事情使他感到了孤獨吧。而現今是已經普遍化到彷彿只要投出石頭就一定會命中的程度,普羅大眾都已經能夠了解這些事情了不是嗎?正因為如此,他的文學本質才能存活至今也說不定。
在急於建設的「現代」被視為必然, 看見其脆弱本質的漱石的時代,以及在第二次大戰後的復興之中迎來真正大眾消費社會的時代中成長的我,即便具有相同的特質,兩人也是處於迥異的環境之中。
我從事漫畫的工作,這是我從孩童時代開始就十分著迷的興趣,四十歲時成為漫畫評論者,五十歲則開始在大學中任教。另一方面,漱石在背負著國家作為菁英留學歸國後,先是在大學中任教,接著從那狹隘的領域中轉身投入新聞社,成了一位小說家。我們的方向恰巧是完全相反的,我想,這也是因為時代差異的緣故。而我也因為不曾經歷像漱石那般複雜的童年,在幸福之中,我已比漱石多活了許多年,眼看就是要從大學退休的年齡了。
只是,特質是無法被違抗的東西,其實我身處於大學這樣狹隘的場域中,總是想著要儘早重獲自由,現在也仍舊這麼想著。我正妄想著,好好努力至退休,然後要成為類似漱石所夢想的「高等遊民」的存在。
方才年過半百,我初訪漱石位於倫敦的居所。或許那是我第一次真實感受到漱石的存在:感受著漱石身為現代知識份子的苦鬥與孤獨。數年前過世的父親與我自己的人生,在那個場所中重疊,使我熱淚盈眶。那是在我的年紀比漱石享年多出數載後所發生的事。
這件事至今仍在我的心中作為不可思議的經驗持續發生著。所謂人生,真是充滿奇妙的邂逅。
夏目房之介
一九五○年生於東京。畢業於青山學院大學。從事漫畫、隨筆、漫畫評論之工作,也參與NHK「BS 夜談漫畫」等電視節目。一九九九年,因對漫畫評論的貢獻而榮獲朝日新聞手塚治蟲文化獎特別獎。現在任教於學習院大學研究所。著有《手塚治蟲在何處》、《讀漫畫之深義、讀成人》、《漱石之孫》等書。
呂孟恂(譯者)
舞踏與日本藝能文化研究者兼翻譯者。現為國立成功大學藝術研究所碩士生。筆譯港千尋、宇野邦一、森下隆等作者文章多篇,散見於《ACT 藝術觀點》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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