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三次例行部門主管會議,隔壁部門的女主管固定坐我旁邊,她每兩三天總會來這麼一句作為開場白:「妳這樣的女生怎麼可能沒戀愛? 」
我老實回答:「沒有人可以戀愛。」
「怎麼可能?妳騙人啦,不想講就算了。」
「真的,」我坦言「出了學校後人生就是工作,我不和工作上的人來往,過了求偶高峰期後,更沒機會認識誰了。」
現在想想我過分老實,人家又不見得買單,只是把這種對話當作社交開場白,她不是真的在意你是否有伴,也不是真的關心你生活。
但這樣更討厭啊,難怪這個女主管老忘了這對話兩天前才講過,問了我的終身大事就順口講公司最新人事消息。
當她又滑著手機,低頭看全家福照片,背熟般的台詞順口對我說「妳這樣的女生怎麼可能沒戀愛? 」時,我起了反抗心,甜笑回:「不如妳幫我介紹男朋友吧! 」
看起來總是非常關心我終身大事的她,突然警戒上了臉還翻了白眼:「哎呀怎麼可能,我哪有什麼本事幫你介紹男友。唉你一定很挑,妳不好找人啦,我怎麼可能認識妳看得上的……」
我緊咬著不放:「喔不不不,就是因為每個人都這麼想,所以我才沒有男友。你把手機通訊錄點開,裡面有上千人,怎麼可能連一個能介紹給我的都沒? 」
「我堅持! 」她往後縮,我卻往前靠:「在這個辦公室裡,只有妳這麼關心我,妳不可能連給我一個名字一個電話號碼都做不到。」
她沒料到,我在她臉上看到了驚訝、厭煩、尷尬。
我沒放過她,會議結束回候我們回到各自部門,我發了訊息給她:「等妳喲! 」
那天晚上她撥打內線電話給我:「我找到一個人,很合適妳,這男人聰明又對藝術文化感興趣,剛和女友分手,我等下打電話給他,你們加加臉書什麼的。」
她問:「妳不在意學歷沒妳高吧?還有,妳不在意他沒工作吧? 」
我還沒回過神就唏哩呼嚕地低聲回「不在意」,說了就心虛,因為我沒好好想過自己在意不在意,更沒想到她會真的介紹。
莫非我一直太過小人之心了,有點不好意思。
二十分鐘後我電話又響了,隔壁部門女主管說:「對方男生說他早就聽過妳哦,但他不能和妳交往,他說因為妳的條件比他好,而且他失業到現在快半年,雖然我說失業有什麼關係,但他說他不可能給妳幸福,最好連開始都不要。」
「嗯,」我還是傻傻地:「我知道了,沒關係哪! 」
「唉,我可是為妳盡力囉,妳本來就很難! 」
之後那隔壁部門女主管看到我,沒以前熱絡,也不太瞎扯,生怕我要怎樣似地。
幾個月後她忘了,又笑嘻嘻地重蹈覆轍:「怎麼可能?像妳這樣的女生怎麼可能沒戀愛?算了妳不想說就算了! 」
我又上火了,咬著牙:「妳幫我介紹吧,難道妳就只有上次那個男生嗎? 」
她不耐煩:「我哪來合適的? 」
於是我也搬出同樣的台詞,這次加上眼角含淚:「在這個辦公室,只有妳關心我,妳不可能連給我一個名字一個電話號碼都做不到。」
她板起臉準備開會報告。
她疏遠我,我卻真起了玩心與惡意,開會時又小聲問旁邊的她:「名字呢?電話呢?妳通訊錄中連一個給我的名字都沒有嗎? 」
她深吸氣:「 先開會, 我今天事多。」
我得意洋洋地覺得自己玩弄她相當成功,在工作空檔中竊笑。
內線電話響了,是隔壁部門女主管:「我真是為妳盡心盡力,我有個大一同校的男生,他熱愛音樂與電影,真是和妳合得不得了。你們都是藝術掛的,妳不會在意什麼條件或別人眼光吧,這人和妳一定合拍。」
因為太意外太驚嚇,我傻了好久終於擠出:「啊,好,謝謝……」
男生取得我的連絡方式後,倒是快速地每天傳訊息來。我本來想整那女主管的,這下子搞得尷尬又麻煩。特別是那男生總是要問我哪部電影或哪部小說的看法,這真是世界上我最懼怕的事。我老是已讀不回,或者問五句答一個表情符號。
幾週後,我反省自己的行為,幼稚小心眼又彆扭,更糟的是我可能因自己的彆扭而傷到別人的心。也許,我應該好好和這個男生溝通,多認識個朋友,也許,誰知道呢,和文青交往也許並不如我想像的恐怖。更重要的是,女同事可能只是外表看起來不懷好意,其實心地不賴,我以後不要單憑印象就把別人想成壞心眼。
我主動敲了他。
「我以為妳不想理我。」他這麼寫。
「沒,真抱歉,我前陣子太忙。我打電話給你,我們好聊天,可以嗎? 」
我打電話給他。
他在電話中告訴我,他今天看了三支片子,都是重溫讀書時喜歡的經典電影,他覺得百看不厭。
「一天三支片子,你不工作嗎? 」我問。
「工作……」男生說:「我們的介紹人沒告訴妳嗎,我沒有工作,嚴格說起來也不算失業,我一點也不想工作,我反對體制對人性的迫害更憎恨資本主義。我在家裡快六年了。」
「啊,」我小小聲地,生怕傷到他自尊:「生活還行嗎? 」
「我開銷又不大,從不奢侈浪費,我住我媽給我的房子,我姊會給我生活費。」
我猛吞口水。半小時前那場自我反省與自我譴責,開始動搖。
「所以你大學時期看很多電影?你讀文科嗎? 」我問他。
「我讀的是會計。」他說:「但嚴格說起來,我也沒有什麼大學時期,我念了一年就休學不念了。我不喜歡大學,那種教育方式我才不覺得需要念,我何苦為了文憑……」
「聽說妳寫小說對吧,」他又說:「其實我想過,如果我寫小說,寫完之後我根本不會出版,重點是我完成了作品,我知道我做了什麼,才不需要市場或他人的認同。」
我突然變得非常溫柔和藹,因為大致了解狀況了。
而我半小時前的自我譴責,已經完全回收,徹底消失,我才沒什麼好自我譴責的。
正因此,我笑嘻嘻地回答那男生關於小說關於電影,禮貌親切。
那男生可能因此會錯意了,聲音突然放慢放低沉,情意滿盈:「妳真可愛,我本來還想,XXX怎麼會作媒介紹我們倆認識,就一般人的眼光我們根本不可能。」
我靜靜地在這頭笑了,一半是嘲笑自己:我以為我玩弄人家樂得,是反過來了。
「我們倆,真的合適嗎?像妳這樣在大企業當主管,能力強學歷好的女生,一般人都會找個和妳工作求學背景相似的男人給妳吧。」男人低迴,不無自憐地:「我長相也許還行,可是大學沒畢業,長年沒工作,我本來一直懷疑她怎麼會把妳介紹給我……」
「顯然,」我溫柔得不得了:「她非常討厭我啊。」
李維菁
小說家、藝評。著有小說集《我是許涼涼》(台北書展文學大獎)、《老派約會之必要》。藝術類包括《程式不當藝世代18》、《台灣當代美術大系議題篇:商品.消費》、《名家文物鑑藏》、《我是這樣想的──蔡國強》、《家族盒子:陳順築》等。最新作品為《生活是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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