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水滸傳》到《金瓶梅》
武松如何從《水滸傳》的打虎英雄下降成為殺嫂冷酷,待侄女無情的凡夫?西門慶,又如何從惡棍,用來襯托武松之輩的英雄人物,成為瀟灑多金風流好色的大官人?
《水滸傳》中一段武松殺嫂祭兄的故事,在《金瓶梅》成了全書的架構。《水滸傳》是一部描寫綠林好漢,寫英雄傳奇,寫戰爭的作品,在文人調整了觀察的視角後, 抽離英雄、歷史,傾斜至小情小愛的家庭生活。書寫世態人情以及日常生活的《金瓶梅》,將家庭描寫成女性爭奪男性(西門慶)寵愛的戰場,並擴展至崩壞的社會、腐敗的朝廷,寫失序的家園,與十年內起落興衰的家庭故事。
武松的形象在《水滸傳》和《金瓶梅》裡是有差異的,《水滸傳》第二十三回寫武松打虎的故事,武松在景陽岡上吃了十八碗酒,能徒手打死老虎,依恃的並不只是蠻力,還有冷靜。我們來看看《水滸傳》裡怎麼描寫的:店家告訴武松,山上有老虎╱大蟲,且「三碗不過岡」(喝了店家三碗酒便醉了,就過不了景陽崗),武松偏要喝,還喝了十八碗酒,因為他不信山上有大蟲,還一意孤行獨自走上崗。但當他走上景陽崗,看到山神廟前的印信榜文方相信,且十月天氣,日短夜長,天黑得早,他自語:「我回去時,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因為要面子,只好繼續上山。
武松打虎成為精彩情節,除了武松力大無比之外,還因為他的冷靜沈著。他見到老虎,沒有逃走,也沒有貿然出擊,而是先退讓,消耗老虎體力後,待其疲憊,尋其破綻,再掄起哨棒,盡平生氣力從半空劈將下來——卻打在樹枝上,最後赤手空拳打死老虎——這使得武松形象更威武了,他成了「武都頭」,有了官家身分。這裡顯示武松膽識過人,無所畏懼的英雄形象。這樣英勇又愛著哥哥武大的武松,在得知武大死得冤枉之後,武松當然為哥哥報仇。他殺嫂祭兄的情節, 與他打虎的情節遙遙相對,他總能謀定而後動,打虎是如此,殺嫂亦然。武松極冷靜沉著,請來鄰居,他在眾鄰面前剖了潘金蓮的心,再去大街上殺了西門慶,接著他提著西門慶和潘金蓮的兩顆人頭,押著王婆到官府自首。這是《水滸傳》英勇多謀的武松。
《金瓶梅》中,武松的英雄傳奇下降而成為家庭的、市井故事的一段情節。文中描述著兄弟相會,在武大家裡潘金蓮直勾著武松看,武松只得低了頭,吃了一會兒,起身要離去,武大道:「二哥沒事,再吃幾盃兒去。」潘金蓮卻要武松搬來住,武大不曾答腔,武松立即覆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來。」可知,武松和武大兄弟感情雖深厚,也相見歡,但卻不若《水滸傳》裡的兄弟情深。後來,武大郎遭毒害,待武松再回到家時,潘金蓮已再嫁入西門家。武松欲捉拿西門慶問罪,沒想到卻因惱怒,誤打死和西門一起喝酒的皂隸李外傳,官府衙門收了西門慶的賄賂,將武松往孟州發配充軍去。
比較武松發配到孟州的部分:《水滸傳》裡大家敬他是個漢子,在獄中武松以前管轄的士兵還送酒送肉,連府尹都差人照看他,府尹還改寫及輕判狀子上的罪狀,並把他的長枷被換成一具輕罪枷鎖,脊杖四十卻只有五六下著身,刺配孟州牢城,在衙門及一路上也都有人照料武松,顧全了他英雄形象。
《金瓶梅》裡,西門慶的惡勢力強大,知縣被賄賂,武松被發配孟州,只有鄰居看他是個漢子,資助他些許銀兩或送酒食錢米。直到第八十七回西門慶死後,武松才又回到清河縣。此時,因潘金蓮和西門慶的女婿陳敬濟有染,西門慶的正室吳月娘十分惱怒,打算把潘金蓮賣給他人作妾,而中間人即是當時湊合西門慶和潘金蓮的王婆。
王婆貪財,再回到清河縣的武松得此機會,用一百兩買下潘金蓮。武松對王婆說的理由是:我聽別人說,西門慶已死了,勞煩您對我嫂子說,她若不嫁人便罷,若是嫁人,不如嫁給我,如今迎兒長大了,娶得嫂子回家,照顧迎兒,我們一家一計過日子。潘金蓮聽了心裡歡喜,但最後卻落得被武松「口噙著刀子,雙手去斡開她胸脯,撲扢的一聲,把心肝五臟扯下來,血瀝瀝供養在靈前……」武松剖了潘金蓮的心後,又把她的頭一刀割下來,再一刀割了王婆的頭,祭告武大郎。
當武松手刃潘金蓮,目睹一切過程,害怕惶恐的迎兒說:「叔叔,我害怕!」武松卻只回應:「孩兒,我顧不得你!」並把他在王婆家尋到的銀兩、首飾全都拿走,沒有留給迎兒一絲一毫。然後,武松提了刀,越過後牆,趕五更逃出城外,上梁山為盜。至此,武松從《水滸傳》的打虎英雄下降成為殺嫂冷酷,待侄女無情的凡夫。
至於西門慶在《水滸傳》及《金瓶梅》裡,又分別是如何被描寫的呢?《水滸傳》裡的西門慶:「原來只是陽谷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也是一個奸詐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來暴發跡,專在縣裡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因此滿縣的人都讓他些個。」( 第二十四回) 這裡說著西門慶是奸詐的人,暴發戶,是司法黃牛,會陷害官吏,形象惡劣至極,所以滿城的人都怕他。到了繡像本《金瓶梅》第一回,西門慶出場時,已換了樣貌及身家:「話說大宋宗皇帝政和年間,山東省東平府清河縣中,有一個風流子弟,生得狀貌魁梧,性情瀟灑,繞有幾貫家資,年紀二十六七……」這裡說西門慶有一個販賣藥材的老爸,開著生藥鋪,家中呼奴使婢,騾馬成群,雖算不得十分富貴,卻也是清河縣一個殷實人家……意思是西門慶的爸爸財力就不錯,獨生子的他繼承家業,不好讀書,終日閑遊浪蕩。在父母雙亡後,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風,又好拳棒,又會賭博,結識一些無所事事的幫閑者。
《水滸傳》裡的西門慶,是個惡棍,用來襯托武松之輩的英雄人物,到了《金瓶梅》裡,他攀附權貴,黑道白道通吃,懂得營生,更懂得在官商之間游走獲取更大的利益,買官鬻爵使西門慶擁有更大的權力,而權力是最好的春藥。因此,他以權力財富換得更多的性愛,他在《金瓶梅》中擁有一妻五妾,染指家裡僕婦、丫頭,包養妓院紅牌,還與伙計妻子、貴婦遺孀有一腿,西門慶的形象轉而成為瀟灑多金風流好色的大官人。
《金瓶梅》的故事從西門慶和他的妻妾、家僕、丫頭寫起,擴大到親族、鄰里的往來,以及西門家往來的權貴、衙役、吏胥、商賈巨富,再擴大到樓娼妓、幫閑者、惡棍到尼姑道士等, 寫了各種家庭的生活以及社會現實。《金瓶梅》裡儘是細碎流光,寫的全是柴米油塩、吃喝拉撒種種瑣事。這裡沒有英雄豪傑、沒有帝王將相、沒有氣勢磅礡的歷史大敘事,只有更為貼近人性的——儘是些尋常生活裡有聊的、無聊的生活細節。描寫一杯茶、一頓飯,裁衣量鞋等瑣碎日常。然而,也在這些絮語中,表現了西門家與鄉里送往迎來的庶民生活,以及當時代飲食、服裝、節慶、官僚等社會文化。以西門慶為中心,寫出了明代官商勾結、宦官把持朝政的現象,而這個以金錢及欲望堆砌的商賈的生活,不斷地衝撞著家國的秩序,寫出一個墮落社會的文化景象。
林偉淑
屏東人。現任淡江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輔仁大學中文所博士班、國立中山大學中文研究所。德國MAINZ 大學語言班進修德文,通過中級德文檢定。著有:《明清家庭小說的時間研究》、《樂知學院—金瓶梅》、《金瓶梅的時間敘事與空間隱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