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瓶兒VS 龐春梅
李瓶兒充當起了承裝花枝招展的妻妾們的容器,其人的風光與落寞,都象徵了
西門家族,乃至於整部小說的興衰榮枯。而小說又藉由龐春梅的發跡變泰,
生動繪出地人世間的風水輪流轉。
作為《金瓶梅》的第二女主角,李瓶兒單純、隱忍、多情、白皙,與潘金蓮的伶俐、潑辣、淫蕩、黝黑,正好形成一組對比。李瓶兒的名字,暗示了她是一只瓶子;她先後嫁給了花子虛、蔣竹山(一位醫生),又認了吳銀兒為女兒,所以既是花瓶,也是藥瓶、銀瓶。後來當她進入西門府時,正好是家中花園落成之際,李瓶兒充當起了承裝花枝招展的妻妾們的容器,其人的風光與落寞,都象徵了西門家族,乃至於整部小說的興衰榮枯。
李瓶兒不僅富有,又率先誕下西門慶盼望已久的男丁:官哥兒,贏得了三千寵愛於一身,卻也招來了潘金蓮的嫉妒。作為一位母親,李瓶兒完全放逐了當初與西門慶偷情、將花子虛財產掏空的淫婦形象,全心全意呵護官哥兒,處處忍耐, 事事謙讓,就是不願與潘金蓮正面交鋒。但這完全無濟於事,潘金蓮最終仍設謀用一隻貓咪驚死了官哥兒。李瓶兒在其夭折之後哭喊著:「慌抬他出去怎麼的?大媽媽你伸手摸摸,他身上還熱哩!」(第五十九回)真可說是流盡天下慈母的眼淚。
不幸的是,李瓶兒早已因月事期間抝不過西門慶的求歡,感染了崩漏惡疾,在雪上加霜的喪子之痛後更是沈痾難返。李瓶兒是這樣與西門慶訣別的:「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這個拙病,那裡好什麼!奴指望在你身邊團圓幾年,也是做夫妻一場,誰知到今二十七歲,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沒造化,這般不得命,拋閃了你去。若得再和你相逢, 只除非在鬼門關上罷了。」說著,一把拉著西門慶手,兩眼落淚,哽哽咽咽,再哭不出聲來。(第六十二回)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出在《金瓶梅》充滿虛情假意的世界中,難能可貴且令人辛酸的真情流露。而西門慶更是為之傷痛欲絕,不僅描影留念,舉行了破格的喪禮,甚至兩次夢到李瓶兒,呼應了白居易的詩句:「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與君別。」
李瓶兒在小說中,與西門慶始終的日子最短,但卻帶給讀者最扣人心弦的深情。在她退場之後,就像打破了花瓶、傾倒了藥瓶、粉碎了銀瓶,隨之的是西門慶再無節制的縱慾身亡,然後妻妾們私奔的私奔,奴僕們盜財的盜財,落英凋零,人去樓空:熱鬧狂歡的炎涼書,至此走入了嚴冬。但正所謂「不經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第七十二回有客人送來了四盆花草:紅梅、白梅、茉莉、辛姨,這恰好暗示了潘金蓮身邊的小丫頭:龐春梅日後的際遇。
不熟悉《金瓶梅》的人可能會不解,為何西門府明明妻妾成群,但潘金蓮、李瓶兒之外,偏偏是由身分低微的龐春梅擔綱起小說第三女主角呢?其實這正是這部作品被稱為「炎涼書」的原因。早在西門慶尚未列銜副千戶之前,就有一位吳神仙算出龐春梅有官夫人的命格,但大娘子吳月娘卻相當不以為然:「我只不信,說他後來戴珠冠,有夫人之分,端的咱家又沒官,那討珠冠來?就有珠冠,也輪不到他頭上。」(第二十九回)言下之意是,就算龐春梅有朝一日被西門慶收用而扶正,論妻妾之分,也必須排在我吳月娘的後頭!
然而,我們從龐春梅的個性看來,就可看出她日後不凡的端倪。龐春梅雖說出身不如人,卻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孩子。她不像宋蕙蓮那樣妄想與西門慶的妻妾們爭鋒,但一旦為人惹惱,就會發揮比潘金蓮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唇舌,語不驚人死不休。這樣的龐春梅,與潘金蓮結成莫逆,甚至曾經「把臉羞的一紅一白」地加入潘金蓮與陳經濟的偷情行列。(第八十二回)在此揭曉了「紅梅」與「白梅」的意思,但正是這個可恥的鶉鵲之亂,讓吳月娘決心將之趕出家門,甚至衣服也不讓她帶一件出去。故事繼續發展,「茉莉」象徵西門府的「末路」,而「辛夷」則代表絕處逢生的龐春梅嫁入周守備府,成為「新姨」的苦盡甘來。
當晉升官夫人的龐春梅再次與吳月娘相遇於永福寺,羞愧的吳月娘還不敢與她相認,反倒是龐春梅不計前嫌地向幾位家眷叩拜,這時吳月娘的嫂嫂慌忙答禮道:「姐姐,今非昔比,折殺老身。」(第八十九回)一席話可說是吐盡了天底下所有在田潛龍的怨氣。《金瓶梅》正是藉由龐春梅的發跡變泰,生動繪出地人世間的風水輪流轉,正如張竹坡所言:「止知眼前作婢,不知即他日之夫人。」我們怎能不以謙卑的眼光,看待週遭的人事呢?
曾世豪
牡羊座A型,來自北海岸。政大中文系學士班、碩士班畢業,目前是政大中文系博士生兼任講師,講授「四大奇書」相關課程,研究領域以明、清小說為主。論文見於《彰化師大國文學誌》、《東華漢學》(預計六月刊出)等期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