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版本漫話與作者「讕言」
《金瓶梅》歷來被冠上各式各樣的稱號。或取其內容特質,命名為「哀書」(張潮)、「穢書」(東吳弄珠客);最全面性的評價,則屬李漁說他是「奇書」,或是張竹坡所言的「第一奇書」。
版本漫話
《金瓶梅》為什麼是「奇」書, 可以分為「內」、「外」兩個面向。從小說內容來看,它的「結構鋪張,針線縝密,一字不漏,又豈尋常筆墨」(劉廷璣《在園雜志》卷二);但從小說外在形成與傳播途徑來看,因內容多為瑣語淫詞,想要明確知曉真實作者的身分、成書年代、小說原初風貌與創作者之作意,根本難上加難。
《金瓶梅》最初是藉由手抄本的形式隱密流傳(這其實在男子學校很常發生,想像一個很會畫A漫的……A君,把他的巨作傳給了B君,B君驚為天人又揉成小紙條丟給了C君,故事就這樣展開了)。明代袁中道在《遊居柿錄》中說到,當初董其昌跟他提起,有一本「極佳」的小說, 想要介紹給他。袁先生看了也覺得極佳,但董先生漸漸覺得不好意思,跟袁先生說:「決當焚之。」袁先生震驚了。他覺得看這本書也沒什麼好害羞,裡面的「無限煙波」是聰明人才看得懂的,有必要燒掉嗎?他後來想這件事情,感慨地說:「不必焚,不必崇,聽之而已。焚之亦自有存之者,非人之力所能消除。」這本極佳小說就是《金瓶梅》。
事實證明,袁先生是對的。現在雖然見不到手抄本,卻留下不少出版社所賣的刊本。目前《金瓶梅》可見版多分為「萬曆本」、「崇禎本」兩種系統,以及「詞話本」、「繡像本」與「張竹坡評本」三個版本,從下略述:
詞話本。全稱為萬曆本《新刻金瓶梅詞話》(十卷一百回), 現存可見最早的版本, 以後兩版皆是在詞話本的基礎上刪改、加評。此本最先是在一九三二年中國山西省的小農村被發現,後來北平琉璃廠太原分店買到手,交給了北平圖書館。對日抗戰時,政府轉交給美國保管;一九六○年代戰爭結束後,又還給了台灣,現存台北故宮博物院。這本特色在於它有〈東吳弄珠客書序〉、〈欣欣子序〉和〈廿公跋〉,根據〈序〉可推知這本書成於萬曆四十五年(一六一七),內容載有大量詩詞曲賦和韻文,故名「詞話」(黃霖,2014)。
繡像本。全稱為《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二十卷一百回),或稱崇禎本、評改本。繡像本每回附有二幅版畫,共計二百幅;圖上或刻有劉應祖、劉啟先、黃子立等刻工姓名,皆是活躍於崇禎年間的新安(今安徽歙縣)雕刻名家,所以又名為崇禎本。繡像本卷首保留〈東吳弄珠客序〉,普遍認為是據詞話本所改寫;繡
像本以「西門慶熱結十兄弟」開頭,刪去了詞話本裡比較「淫穢」的詞句,以及刪掉「且聽下回分解」的說書套語,更像在讀一本小說,而不是在偷聽隔壁桌(魏子雲,1988)。
張評本。全稱為《 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 不分卷一百回), 或稱「 第一奇書本」。張評本底本為崇禎本,清康熙三十四年(一六九五)刊行,流行與影響皆最大,其中最精者為「本衙刊本」。這個版附錄甚多,有「明眼人」專家張竹坡教你怎麼讀,有《竹坡閑話》、「讀法」一○八條等。最著名者,就是張以「冷」筆和「熱」筆分析,觀察小說如何冷熱與真假敘事。
同治年間, 蔣敦復根據張評本消除了他認為「不潔」的文字,纂為《繪圖真本金瓶梅》。此書在一九一六年由存寶齋印行,是為《金瓶梅》的第一部刪節本,現今所謂《金瓶梅》,多是此刪除淫穢部分而成的普遍級「潔本」,此版讓許多血氣方剛的青少年含恨咬牙,但的確比較適合闔家觀賞。
作者「讕言」
儘管《金瓶梅》版本一籮筐,很有默契地,皆署名是「蘭陵笑笑生」創作。他究竟是誰?為什麼寫這本書?實際莫衷一是。縱觀考證成果,可能人選多達六十餘人,傳言有學者甚至花費上百萬元考證。究竟誰是創作者?還是創作者根本不在其中,是為「集體創作」?目前仍是未解之謎。
而流傳最久、最廣者,當屬,許建平、霍現俊「王世貞說」。自清始即有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宋起鳳《稗說》等主張「蘭陵笑笑生」為王世貞,甚囂塵上。但此說在民國時期卻不被研究者買單。今大眾對《金瓶梅》成書的普遍理解,就如同魯迅所記載的八卦:認為王世貞在出任山東期間,父親王忬被當時把持朝政的嚴嵩之子嚴世蕃所陷害。王世貞為了報仇,就在寫《金瓶梅》時,讓每頁書角沾上毒液,並將此書賣給嚴世蕃。而嚴世蕃在閱讀此書時,又以手在嘴上沾點唾液再翻頁,此書讀完,嚴世蕃也就完了。後世主張「 王世貞」 說法,情節大同小異,皆將成書概念冠上張竹坡所撰〈苦孝說〉,認為此書的作者,是位「孝子」。
現今來看,作者仍難有定論。正如東京大學大木康先生所言,圍繞《金瓶梅》作者問題的眾多「雜音」與傳聞野史,牽涉時人對《金瓶梅》的閱讀理解、常識構成,甚至是對一本書集體記憶的形式。以「王世貞說」為例,無論此說真偽,在清代將嚴嵩置放在〈奸臣傳〉等批判嚴嵩父子專政豪奢的歷史脈絡下,又加上《金瓶梅》的內容或影射嚴嵩父子,王世貞和嚴氏間的對立矛盾很容易被拿來大作文章。最後變本加厲,形成《金瓶梅》為王世貞復仇之作的說法了(大木康,2009)。
參考書目:
1 袁中道:《遊居柿錄》(上海:廣益書局,1936)。
2 劉廷璣撰,張守謙點校:《在園雜志》(北京:中華書局,2005)。
3 黃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金瓶梅詞話》讀後〉,《文學論衡》總第二十五 期(2014.12)。
4 魏子雲:《金瓶梅的幽隱探照》(台北:台灣學生書局,1988)。
5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收於氏著:《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書版社,1982)第九卷。
6 黃霖編:《金瓶梅資料彙編》(北京:中華書局,1987)。
7 大木康:〈嚴嵩.王世貞.《金瓶梅》〉,《中正大學中文學術年刊》二○○九年第二期(2009.12)。
黃璿璋
政治大學中文系畢業,現就讀政大中文所。研究興趣包含明清古典小說、中國近現代思想、張愛玲研究與華語語系文學,並赴葡萄牙米尼奧大學、上海復旦大學、日本關西大學等地發表相關研究。論文見於台大《中外文學》、政大《東亞觀念史集刊》與「流行文化研究學院」網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