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從少女時代開始便喜歡穿多口袋的法式風衣,雙手埋進袋裡,衣下伸展出兩條瘦長的腿,看起來像呆呆的水鳥,立在遍植榕樹的秋芝公園。披著長髮的她雖然不會像白鶴,曲起長腿,單腳企立,卻會慢慢地從不同的口袋裡掏出穀物、麵包屑,平展雙手,朝著天空打開掌心,像鳥中之皇,一下子迎來千百隻雀鳥的降臨。
I是遠遠看到被鳥群遮蔽的K後,才萌生必定要和她結成夫妻的念頭。「不過,」I對他的朋友們說:「K現在轉而餵飼其他生物。」
如今,立在秋芝公園裡的K是不再穿法式風衣了,她束起頭髮,穿高領的棉衣、胖胖的褲,像個亞拉丁,手裡則拿著肉紅色的塑膠袋,袋裡全是發泡膠飯盒。許多年過去了,秋芝公園的榕樹好像變得愈來愈疏落, 並且已經再沒有鳥群聚集。風吹過時,常常揚起沙石,刮痛人的臉。無法再餵飼鳥類以後,K買了兩個巨大的鍋子, 清早起來,用一個鍋子燒飯,一個做一種材料不明的泥色醬汁。每個發泡膠飯盒裡盛的,就是這種澆上了醬汁的飯。
I告訴他的朋友們,K現在餵飼的不再是那些雄飛的鳥(啄食過後,便迅速躲入樹的枝葉間,或重新在天空裡盤旋),而是一群行動緩慢、心不在焉的老人。他們或戴一頂太陽帽,或穿上保護色的運動衣,臉上掛著遮擋風沙的棉製口罩,像懼怕被捕食的弱小生物那樣,散佈在公園的不同角落。當K帶著食物來到公園時,他們首先反應過來的,通常是亂竄一通的眼珠子,拿著拐杖的手一直抖,好一會才鎮靜下來,然後最終靠著顫巍巍的兩腳,慢慢趨近派發飯盒的K。
為了區別於這些老人,I決定不再吃K做的飯。無論是煎得焦焦的荷包蛋,還是隔水蒸的鹹香肉餅──那些從前I最愛的,現在,他都把它們一一推開。I注意到,公園裡,還有另一個黑衣人,獨自坐在一張三人座的長椅上,像I一樣,拒絕吃K做的食物。黑衣人拿著一把收摺束好的長傘,不時向空中揮動,像是在驅趕蚊子,因而無人敢走近他的身邊。
對於K帶來的飯菜,黑衣人只有一臉的不屑。他說, 許久以前開始,便再不吃這些東西。黑衣人如此訴說,自己的故事:「人們已經忘記了,曾經有好幾年,城市被入侵的軍隊佔領。大街上,常常可以看見橫躺著的屍體。這些人大部分不是被流彈打中,而是活活餓死的。有時,用一塊放米的麻布袋蓋著,只露出嶙峋的小腿。屍體通常不夠一天便會被專門的人收走,但還是會發現少了一條腿、一隻手,或是身上的肉被胡亂地割下來,露出血色模糊的一片。」
「自從母親離開後,便再沒有回來。除了幾天一次,輪候派米,我不會上街,只蹲在家裡,一面看公仔書,一面看守行動不便的祖母。祖母好像從沒有清醒的時刻。我把米用許多水煮開了,不情願地灌一點點進祖母的嘴裡。然而,即使剩下來的, 都進了我無底洞似的胃裡,我還是反覆陷入昏眩的狀態。躺在祖母身旁時,我嗅到強烈的氣味——那是肉的氣味嗎?我翻身時,臉剛好貼在她身上, 並驚訝地發現,祖母肚皮上的肉,比我想像的白嫩得多。」
「我竟然,終於沒有把祖母吃掉,而是挖了一個很深的洞,把她收藏好。為了填塞肚裡的空虛,我開始吃她留下來的衣服,剪碎了,和著水吃, 然後是那些看完了的公仔書。後來,是木製的床,得用刀劈開,一片片撕下來。因為不習慣,開始的時候,這些東西確實難以下嚥,然而,只有嚐過的人,才能了解到,世間的事物,其實各自有它們獨特的味道和質感。」
「和平以後,我喜歡上玻璃,不是一般的玻璃,而是寬口、薄身的玻璃紅酒杯,用食指輕彈,放在耳邊能聽到清脆的叮叮聲。我每隔一段日子便會去居住的地方附近,唯一一所高級的法國菜館,只叫一杯最便宜的紅酒。酒還沒到,擦得閃亮的杯先被放下來。我總是選擇剛好被一道柱遮住的位置,當侍應離開,我便從杯沿開始,小心把玻璃咬碎——你們大概不知道,真正的玻璃爽脆、冰涼,並且具詩的味道。」
「由於玻璃杯反覆的消失,餐廳經理終於不得不搜查我的衣袋——當然,他們什麼也沒有發現,除了賠不是,還得免了我喝紅酒的錢。我再也沒有到那所餐廳去了。後來,我愛上了音樂——吃音樂比玻璃容易多了,因為那根本不用牙齒去咬,只要張開嘴巴或重或輕地吸入便可以。我不太喜歡重金屬或搖滾類的音樂,它們會在我的胃裡搗亂,搞壞我的睡眠。在鋼琴演奏的音樂會上,我卻總是不知不覺便吃掉了所有的音樂,剩下來的,只是空空洞洞,失去內在的聲音。然而,那些買了票入場的聽眾根本不知就裡。他們一定以為,是表演者的技藝出了問題,坐在圓拱頂的華麗大廳裡,有人在台上作毫無意義的徒勞的敲擊,那些聲音是如何讓人感到無聊、煩躁!」
「後來,我亦再也不參加任何音樂會了。然而,吃的慾望是無止境的。即使不張開嘴巴,我還是在不知不覺間便吃去了什麼——愛、記憶、意志。沒有人願意相信,我是這樣,一點一點吃掉了生活裡的一切,甚至把我情人的內裡都淘空,以致她終於轉身離我而去。」
黑衣人在一陣沉默後,又再次舞動起他的雨傘。你最好離我遠一點!他說。像這樣,在這樣的距離之間,我就能夠把你不能想像的一切吃掉。
I確實也累了。公園裡的老人拿過飯盒, 又隱匿在他們各自的角落。不過幾年間,這些接受K餵飼的老人,似乎也愈來愈少了。至於K,現在,公園裡也消失了她的蹤影。
I跟朋友們說:我們回去吧。那些朋友——當他們還以人的形態存活時,I並不常和他們談話,但現在他們都死去了,成為了幻象的朋友們反而都聽憑I的指令,慢慢的,邁著顫巍巍的腳步,跟著他離去。──以上故事撮寫自近常季子去年底出版的長篇小說《那個什麼都吃的男人》,據說小說意念受法國奇人Michel Lotito 啟發
謝曉虹
著有《好黑》、Snow and Shadow(Nicky Harman 譯)等;編有《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小說卷一》。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中文文學雙年獎、入圍美國Best Translated Book Awards。《字花》雜誌創辦人之一。現為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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