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一個初到香港的外地朋友,無論來自古老歐洲還是新興強國,從機場快線走出,第一眼看到中環、金鐘的天際線,都會被森然撕裂了本來就狹窄的天空的那些利刃般高樓震驚,隨後他就會發現在高樓的立面之上或縫隙之中,遍布了影像、符號、文字,有人會認出,這就是電影Matrix、《銀翼殺手》、《攻殼機動隊》等賽博朋克、反烏托邦科幻當中最常見的場景。
一如八○年代九龍城寨的繁複混雜震驚了日本的藝術家,今天的香港照樣以其影像過剩的繁衍完美地隱喻著一個資本主義高度發達社會的卵巢、一個消費話語聒噪的地獄。我相信像寇德卡、薩爾瓦多這樣的攝影大師來到香港反而會無所適從,從相機的觀景窗望去,起碼有一百個視覺元素在眼前喧嘩著,當中又有過半屬於商業廣告的種種幻象、偽裝,在這裡尋找孤獨、空曠與貧瘠的空間感是多麼難,然而孤獨與貧瘠在每個香港人心中沸騰著。
一個旅遊攝影師或者明信片攝影師,會很高興這裡處處都是地標、都是香港的「簽名」,很輕易就能拍攝出一幅美麗但是千篇一律的香港標準照。而香港的大多數沙龍攝影師也樂於冒充一位香港的過客,不厭其煩地走上山頂拍攝單一角度的維港夜景。這個城市熱切地提供可以看見、可以利用的種種意象,一如它在旅遊業上的自我定位: 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大商場,這些香港意象,可以稱之為:服務型意象,高度殷勤的一位蘇絲黃。但真正的香港,是看不見的。
我也拍過維港夜景,分別在二○○七年和二○一四年拍得最多,前者以即將清拆的皇后碼頭與抗爭保留她的少年們為前景;後者則被雨傘、警棍、怒火與淚水包圍,IFC與對岸的新樓盤互拋媚眼之間是當年拆掉碼頭填海而來的一片荒蕪,人歌人哭,一個新香港潛泳在老香港的黑暗中。
此外,我更多的足跡留在香港的邊緣地帶:在新界,二○一○年因為興建高鐵而被消滅的菜園村;在九龍街頭,一九九七年仍然書寫地狀家譜的九龍皇帝曾灶財;唐樓裡的舞踏工廈裡的詩人;天水圍或者青衣迷宮般的公屋裡的新移民;熄燈之後的上環或者藏於陋巷的廟街,某些慾望流動的殘渣⋯⋯這些香港的畸零、廢墟的一面,我視為香港的性感,性感,必須是隱藏極深只有拍攝者與被攝者彼此知道的。
我曾在大陸一本旅遊雜誌的邀稿中如此開篇:「請忽略每晚准時開始歌舞昇平的﹃幻彩詠香港﹄,維多利亞港的暮色可以更朦朧,更曖昧不明。關於這二十一世紀的香港,我能說些什麼?對於我來說,這個喧囂蒸騰的城市,不過一個氤氳幻相。當然這城市全然是現代的,它既不是宣傳品上的烏托邦,也不是潔癖者臆想的黑暗深淵。在旅遊海報以外,總有另一個香港,在島上等候著我……」當然文章就被斃掉了,他們需要的還是那個歌舞昇平的香港。
所以後來,我幾乎只用黑白、用殘缺的構圖去拍攝這一切流光溢彩,而且越來越吝嗇於按下自己的快門,讓早已拍下的底片在腦海中、文字裡慢慢顯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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