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音樂在香港是一種混雜的市聲。
那是劉以鬯寫《酒徒》的六○年代吧。
看王家衛的《花樣年華》, 蘇麗珍(陳太太)與周慕雲一牆之隔, 背貼著牆, 各自沉思, 畫內音傳來收音機廣播員的女聲, 嬌柔不失淡定:「有一位在日本公幹的陳先生,要點播這首歌曲給太太欣賞,祝她生日快樂,工作順利,現請大家一起收聽周璇唱的《花樣的年華》。」歌曲來自四○ 年代電影《長相思》的插曲,戲內戲外的人都聽著出神。
小時候我聽長輩說,早在五○ 年代,英國的「麗的呼聲」在香港開設公司,成為第一家商營廣播電台,人們都喜到涼茶舖圍著收音機或點唱機流連消遣, 幾毛錢的一杯涼茶,不及年輕人們聽著披頭四(The Beatles) 同名電影歌曲〈一夜狂歡〉(A Hard Day' s Night )的吸引,馬尾妹飛機頭紛紛跳起舞來,那可能是電影、音樂最輝煌的年月開始, 年輕人最炙手可熱的新玩意,見證著香港「半唐番」②的文化成型。
那是西西寫《我城》故事的七○年代吧。
住屋邨的孩子,最愛沒日沒夜在長長的走廊跑跑碰碰,那時候,家家戶戶僅關上鐵閘、打開大門,晚上七時,和著的清風與傳來的飯香不及電視機傳來的電視劇主題曲吸引,一度是晚上的集體市聲,提醒大家準時入屋吃飯。也有父母口中反叛惹人討厭的年輕人愛在意想不到的時辰,以唱機放著電影歌曲, 抗衡著不知哪家哪戶張狂的麻將聲,Bee Gees 為電影《周末狂熱》(Saturday Night Fever ) 主唱的Stayin' Alive曾經是不二之選,尖銳假音,衝擊而亢奮,集體市聲就此也成就了八○年代的「 的士高」(disco)熱潮。
那是李碧華寫《胭脂扣》的八○年代吧。
走在街上,總有突如其來的開篷跑車私家車大貨車愛放大唱機聲浪炫耀一番,譚詠麟張國榮梅艷芳等的流行曲以外,就要算《捉鬼敢死隊》 的電影同名主題曲Ghostbusters或Stevie Wonder在電影《 紅衣女郎》(The Woman In Red ) 裡的I Just Called to Say I Love You 吧。那是大鳴大放、精力充沛的年月,也是個人主義、建立身分的年月。踏入八○年代中,人人開始收歛了,也「自私」了,各人一部隨身聽(walkman) 消費音樂, 乘著地鐵,你總聽著旁邊的耳機傳來歌聲,稍稍再留心一點,可能會聽到蘇芮的《酒矸倘賣無》、葉蒨文的《黎明不要來》、梅艷芳的《胭脂扣》,都是來自電影裡的歌聲。
那是黃碧雲寫《七種靜默》的九○年代吧。
開始的時候,城市仍沉醉於《風月俏佳人》(Pretty Woman ) 的超現實童話(Roy Orbison 的 Oh Pretty Woman ) 與《人鬼情未了》(Ghost ) 的浪漫愁緒(Righteous Brothers 的Unchained Melody ),兩首老歌被重新發掘,加上媒體催谷,唱個街知巷聞,有人開始戀棧昔日年代……那時候的香港真的是靜不下來,餐廳時裝店髮型屋精品店大排檔等公共場所都自由自在播放店主愛聽的音樂,流行曲都得以流行。一九九七年《鐵達尼號》(Titanic )的My Heart Will Go On為九○年代電影歌曲掀起了最後的高潮吧,彷彿踏進任何空間,總離不開這把將全球攻陷的Céline Dion 美聲。後來,香港的版權條例開始了,任何人在任何公共場所播放音樂就得領牌繳費,然後,城市在某種角度下,開始變得沉默了。令人想起了處女航的鐵達尼號的最終命運。
那是董啟章寫《時間繁史.啞瓷之光》的千禧年代吧。
電視劇不再流行了。電影不再吸引了。人們不再走進電影院。電影音樂(電影有音樂嗎?有人問),繼續作為城市一種混雜的市聲,只是,更微弱了,需要你豎著耳朵細心聆聽,變得更為斷片、零碎、或私密。
二○○一年,《麥兜故事》鮮有地熱了電影主題曲:「我個名叫麥兜兜,我阿媽叫麥太太,我最喜愛食麥甩咯,一起吃雞一起在歌唱。」時裝店髮型屋一度偷偷播放,但不及親眼目睹一個孩子拖著母親的手,在沙灘合唱來得高興自在。日常驚喜還有乘坐中文大學校巴下課,司機先生竟放著Michael Nyman 的《鋼琴別戀》(The Piano ),行雲流水的琴音,於電影音樂迷如我來說是另一種超現實。現實裡,電影音樂作為市聲, 更多是來自短促刺耳的電話鈴聲:《標殺令》裡的Twisted Nerve、《鎗火》裡的cha-cha 主旋律,到《我的少女時代》主題曲〈小幸運〉,大家都從小玩意尋求點點自身投射與認同;又或者是每天打開《蘋果日報》的動新聞App,背景音樂,最常用的是《賭神》周潤發的出場音樂,襯托著當日新聞目標人物的出場,嘻哈一場,調笑一番,不用認真。
今天,電影音樂在香港是一種微弱混雜的市聲。
①此則標題為因應刊登需求,而由編輯另請作者加擬。
②半唐番,港澳地區常用詞語;「唐」指中國,「番」指外國,原意為擁有中國與西方歐美國家人血統的混血兒,引申為文化上的中西混血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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