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頭。
獨立樂隊my little airport 有一首歌《美麗新世界》,林阿P寫的詞:這香港已不是我的地頭, 就當我在外地旅遊。地頭,廣東話,即是領地,俗一點說是地盤。像動物一樣圈示自己的領土,或黑勢力分配的據點,利益所在,情感所在,權力所在。當我說,地頭,那是包括著聲音、氣味、語言、食物等等,甚至是過馬路的方式,開車的習慣,常用的銀行戶口,各種日常生活的規條以至局限,當我熟悉得閉上眼就能辨認,並且知道如何跟著走。或許有人叫這種地方做家,但有些家只是心之歸處,未必在我的地頭。地頭不然,它全方位認同你,讓你感到這是你唯一可以任意撒野與編織勢力的地方。像我曾待過的巴黎、台北、紐約,情感夠深也可算另一個家,但始終不是我的地頭。有太多外來因素影響著地頭的形成與定義,原有的地頭可以變得愈來愈陌生,比異鄉更遙遠。當我與阿P說「我的地頭」,那就像新大陸的印第安人,站在自己的領地裡,用手比劃著,指著東指著西,跟外來的人說:My Land。意思是,我比你更早來到這裡(時間的次序),我熟悉這裡(空間的細節)。在香港這個所謂「借來的時間與地方」,「地頭」是在地的占領,無法歸還,曾經滄海難為水。
都市。
我經常跑到不是我的地頭之處,隔著距離,凝望,思考。距離在我是必要的,是獨立與自由的前設。觀察時必須抽離,寫作的時候也希望離現實遠一點。我住在鬧市的老房子多年,樓下是一個繁忙的露天市集,旁邊是菜市場,每天人聲鼎沸,混雜著叫賣聲,其中一兩把較響亮的,我在樓上也能聽見。有時忽然有不一樣的市聲,如賣藝人的二胡或笛子,分外穿透,似為密閉的城牆打開一道缺口。穿過屏風樓,代替了風聲。屏風樓,這裡最著名的人為景觀,活在其中,距離自然相當遙遠,盡往內心尋找風景。人和空間的互動,是此地重要的命題。很小的房間以前叫板間房,用木板做間隔,現在叫劏房①,把房子劏開幾格,悚目驚心。還有小小的露台叫懸棺露台,像懸著的小棺材,從樓房的大棺材伸出,景象很可怖。我家附近一條利東街,本來是喜帖街,拆到只剩下街牌,像《老人與海》大魚怒海掙扎最終只剩下一排魚骨。這條魚骨, 生長出一幢幢高聳入雲的屏風樓, 把山也遮蔽了。如果走上六十樓,也沒有在雲端的感覺,只是很靜,耳朵好像塞了棉花,聲音浮浮的。妖獸都市,千方百計教人往上爬,以離地為時尚。這是什麼都明碼實價,寸金尺土,分秒必爭之地。文學是這些事物的相反,好比穿透石屎叢林②的笛聲,很難生存,卻是必要的存在。
南方。
因為有北方,所以更意識到南方。先是氣候差異,南方濕熱,使人容易滋養不好的脾氣,迂迴曲折,不夠大器。語言也分九聲,花樣奇多,難以捉摸,然韻律婀娜勾人心魂。我是這樣意識到自己的寫作,和北方大不同,語言自是必然。且有從生活習性而來的態度,有話不願說清,放進太多枝節,曖昧未明,細細思量,斤斤計較。不為壓場,只為低迴傾訴。譬如有地水南音,一齣《客途秋恨》,男子唱「涼風有信,秋月無邊呀呀呀」,呀∼很久才唱下去,慢慢講故事,延長等待,用時間來換取空間。生活很快,城市很急。文學卻是這樣開闢空隙,在現實裡挖出裂縫,安在其中,感歎,流離,浪蕩,徘徊。如是我寫
①劏房,香港出租房屋的一種型態,於唐樓等舊建築較常見;房東將一個住宅空間分割成兩個以上更狹小的單位,用以出售或出租。
②石屎叢林,又稱石屎森林或水泥叢林(concrete jungle),指現代都會裡高樓大廈密集的地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