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潤二的恐怖哲學,延續了日本江戶時代以來的鬼怪傳統,以奇想劇情搭配詭譎畫風,創造出獨一無二的恐怖奇談。
台灣的恐怖敘事,可以回顧到三百年前清代的「地方志」書寫。自從西元一六八三年,清廷統理台灣,為了記錄台灣海島民情,官員與文人相繼以地方志的形式, 詳細描述疆域、氣候、歷史。在百多本志書的「災祥篇」中,便紀載豐富的鯤島怪譚,例如天星詭變、三陽同出、山中有恐怖妖魔,每一篇皆是不可思議的驚悚奇事。
伊藤潤二在《魚》中,描述「行走的怪魚」爬上岸攻擊人,而在台灣地方志中,同樣也敘述諸多海中妖怪的故事。例如,最廣為流傳的恐怖海獸,莫過於「火麟鱷」的存在,在《台灣府志》等十多本方志中,反覆描述「麟甲金色,火焰奪目」的火焰巨鱷從澎湖海邊上岸,恐怖模樣頓時讓百姓驚恐奔逃。
其他紀載,例如海中有「蛇魔」,傳言黑水溝「有蛇,皆長數丈,通身花色,尾有梢向上,如花瓣六、七出,紅而尖,觸之即死。」並且蛇魔能吐毒霧,揚起腥臭幻覺。以及,「海翁」是身長千里的巨魚,能吞巨船,並且能噴火燄。
在清朝時期,來台的文學家翟灝,著作的《閩海聞見錄》更是台灣奇譚的代表作。在書中,他描述了諸多神祕、懸疑、抑或驚奇的台島怪事。例如,他便描寫自己要返回故鄉時,途經澎湖外海,他所搭乘的戎克船便在海中央遇見「一蟹闊如桌面,兩螯如巨剪,自北向南,順流而來。」船中每一位水手都手足無措,驚恐不已,並且要求翟灝千萬不可以出聲,因為只要巨蟹察覺了船中動靜,便會發怒攻擊,用巨螯將船隻戳破,那麼他們將會溺水而死。
伊藤潤二也會以鄉野地域,作為恐怖故事的背景,例如在《墓碑鎮》、《魔音村》中,便描述村鎮中的怪譚。在台灣方志書中,也有許多島中魔境的描述,例如在《台灣重修府志》中,便敘述台灣東北部海岸或某周遭離島,有「蛇首人身」妖怪棲居,面容如猙獰蛇頭,「蛇首猙猙,能飛行」,並且會生吃人類。
凡是遇難小船意外靠近案上,
遭遇到蛇首族,都只能倉皇逃生。
在伊藤潤二的故事中,《富江》的恐怖怪譚,或許最為人熟悉。劇情描述一名美少女「富江」,故事最大的特點便是,富江擁有死後復生的能力。在數百年來的台灣古典文學之中,也有許多描述靈魂復生,返回人世的奇妙故事。例如,最為神異的故事,莫過於明朝時期的盧若騰,描述發生在金門後洲村的「獄鬼鳥」。
鬼鳥乃是人類冤死而不散之魂氣,凝聚成血眼邪鳥,惡聲尖戾,會從獄間飛返世間,作祟於人。在盧若騰的〈鬼鳥篇〉詩文中,便敘述永曆十六年(康熙元年,一六六二年),仕紳子弟洪興佐,生性殘暴無良,殺死家中一位名叫新兒的女婢。結果,陰魂含冤,死不瞑目,轉化成邪身,即是「鬼鳥鬼鳥聲何悲,非鴉非鵩又非鴟」,重返人間的鬼鳥,便將洪興佐詛咒致死。
至於二十世紀初期,在日本時代,台灣最常見的閱讀媒材是報紙。因此,有許多驚悚恐怖的故事,便會開始藉由報紙來傳遞。《台灣日日新報》曾陸續刊登多則魔神仔現身紀錄,例如在一九○一年的〈遇魔述異〉講述山中魔鬼幻變成巨漢騙人的怪事,一九○九年的〈魔神作祟〉的新聞,敘述魔神仔將查某嫺誘拐到深山懸崖處。
不過,以上這些恐怖故事,多憑報紙流傳,或是方志中的零碎紀載,始終是野史碎言的雛型,尚未有作家集中心力在「恐怖小說」的創作。一九四五年戰後,文學家也多將類型小說貶為庸俗,無法更加開拓恐怖故事的文學系譜。
恐怖小說遲至八○年代才有明顯發展,司馬中原開始嘗試以鬼怪作為書寫題材。就像伊藤潤二在漫畫《逃兵之家》中,以戰爭的題材作為驚悚故事的主色調,司馬中原也以「士兵鬼談」的形式,開始講述奇異的戰爭鬼故事。
在九○年代,大眾通俗的類型小說開始受到讀者喜愛,藉由愛倫坡、希區考克的驚悚小說流傳,許多小說家開始注重恐怖故事的靈異美學,例如張草的《很餓》、《很痛》。
此後,九把刀、笭菁、D51 等人,也致力於恐怖小說寫作。不過,台灣恐怖故事擁有更新的書寫實驗,則是台灣推理小說家試圖將推理結合恐怖。例如既晴《 請把門鎖好》、林斯諺《 芭達雅血咒》, 將台灣恐怖敘事推進嶄新的風格。台灣的類型文學中,相較於奇幻、推理的類別,恐怖小說其實是較少作家願意戮力而寫的類型,但這種情況,也暗示未來台灣的恐怖小說,能擁有更多的發展空間。
何敬堯
一九八五年出生台中,小說家,專職寫作。榮獲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台大文學獎。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創作鎔鑄奇幻、推理、歷史, 小說集《幻之港―塗角窟異夢錄》獲文化部年度新秀文學獎、BFT 國際版權英文刊物推薦書,評論集《逆光的歷史》,即將出版《妖怪台灣:沉睡三百年的島嶼魔幻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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